第(3/3)页 这个妙用何在哪?他须得猜一猜。 足足过有一刻,惠王睁眼抬头,朝张仪苦笑一声:“驷哥认输,实在想不出妹夫为何要于此时伐齐!” “王上,”张仪盯住惠王,一字一顿,“棋子既然杀入中盘,就不能放弃!” “妹夫是说,弃蜀?”惠王倾身。 “不是。” “那……如果调回司马错……” “臣之意,王上可用魏章征蜀,用司马错伐齐!” 惠王再次闭目,良久:“同时对两国开战,恐怕……”顿住。 “王上可先伐齐,后征蜀。” “陈庄岂不是坐大了?”惠王眯起眼睛。 “陈庄坐不大,他不会久长!”张仪语气坚定。 “为什么?” “德不配位!”张仪应道,“就臣所知,陈庄德才治一郡仍觉不足,要治巴、蜀两个大国,他怎么能成呢?再说,他手下的几万秦卒能真心听他的吗?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,他们的家人亲戚多在关中,即使他们愿意跟着陈庄,能不顾忌秦法株连吗?还有蜀人与巴人,他们能 服一个外来的反叛将军吗?王上可将巴、蜀交给汉中魏章,他会联络都尉墨,不出半年,巴蜀必乱,陈庄可擒!” 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应对。 惠王松出一口气,看向张仪,脸上出笑:“说说,魏国怎么了?为何要于此时伐齐?” “魏国的事,想必王上已经知道了。”张仪看一眼公子华,暗指黑雕当有禀报,“自庞涓殁后,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后,魏王不再相信臣了,也不再相信秦人了。魏王厚葬朱威,用龙贾之孙龙虎掌管兵权,又密使人去宋、韩邀请惠施、白虎,下一步当是请回公孙衍与苏秦!魏人本就对秦人存疑,魏王之所以力排众议,是相信两个人,前一个是陈轸,后一个是庞涓。陈轸走了,庞涓死了,臣恐……” 秦惠王眉头拧紧。这些他已经知道,但尚未估计到它们的严重性。 “如果不出所料,”张仪看向三人,“不久之后,苏秦就会回梁,魏国就会回归纵亲,那时,我王再想东出函谷关,将会是十年、二十年之后的事。” 惠王倒吸一口凉气,盯住张仪。 公子疾、公子华这也意识到了什么,面部紧绷。 “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齐了吧?”惠王以问代答。 “不是。”张仪应道,“伐齐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!” “哦?”秦惠王身子倾前。 “从长远来看,秦之大敌,非齐,非魏,亦非楚。” “是什么?”公子华急了。 “是苏秦!”秦惠王接上答道。 “王上英明!”张仪拱手,“苏秦不是合纵六国,而是想合纵天下。苏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与秦为敌,这才是我大秦国的劲敌!” “快说破策呀!”公子华催道。 “破解依旧是连横。”张仪应道,“魏为天下之枢,不可失之。臣的布局是,逐一连横纵亲之国,搅乱天下,彻底破除苏秦的纵策!” “怎么破除?” “就从魏国开始。”张仪侃侃接道,“惠王老矣,雄风不再。如果不出所料,魏王之后当是太子魏嗣执政。仪已掌握魏国权柄,魏嗣身边基本是我们的人,短期内秦、魏之盟可确保无虞。魏为三晋之首,我执魏柄,可居中调和三晋,形成一个内环。之后,我王可使燕国争齐,齐国争楚,楚国争秦,从而形成一个外环。无论是内环还是外环,魏国都是环心。我王只要发动环心,就能同时转动内环与外环。只要双环转动,苏秦所布的纵局就会不攻自破!” 显然,这些是张仪长久思考的结果,同时也切中天下时局,堪称上佳应对。秦惠王吸入一口长气,闭目,悠悠呼出,待气呼尽,又吸一口,看向张仪:“怎么伐齐,妹夫可有考虑?” “臣以为,”张仪抛出伐齐方略,“王上可旨令司马错引军五万,借道韩境伐齐,臣可说服魏王出兵三万,上大夫可让燕王出兵两万,共计十万大军,兵分三路压向齐境。孙膑、田忌之后,齐再无良将,田辟疆不比田因齐,齐国技击从未与我大秦锐卒对战过,若是实力相若,我当有胜算!” “远途奔袭,乃用兵大忌。”惠王眯起眼睛质疑道,“粮草怎么供给?齐国援兵你可考虑过?” “臣全都考虑过了,”张仪应道,“粮草可以就近解决。前番庞涓伐韩,王上援魏粮草数以万担计,虽有耗费,大多仍在库房存着,我可向魏王暂时借用一些,再慢慢还他。反倒是齐人粮草大多被焚,粮食短缺。至于援兵,魏、燕是我同盟,可以除去,赵或出兵,但他们首先得突破魏人。韩国相国公孙衍或会要求出兵,但局势未明,韩王不敢轻动。至于楚国,昭阳刚在襄陵占到便宜,不会再惹魏国。齐人为襄陵之事使骑卒长途奔袭楚国项城,烧其府库,伤亡数千人,昭阳正窝着火呢!我若伐齐,楚人只会看热闹!” 张仪的分析无懈可击。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,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。 “王若出兵,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!”张仪盯住惠王,目光含笑,两根手指搓起,卖起关子来。 “什么益处?”惠王倾身,目光热切,似乎是迫不及待了。 “敢问我王,”张仪不答反问,“我大秦自有史以来,向东最远征过何处?” “穆公时伐过郑国,可谓是千里袭远哪!” “成功没?” “全军覆没。” “没于何处?为何人所败?” “没于崤塞,为晋人所败。” “正是。”张仪激昂起来,“秦自立国以来,几番东出,皆未成功。穆公伐郑,半途而废,退兵至崤塞,反遭晋人所困,全军覆没,孟明等三将被擒。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齐,无论成功与否,都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,可壮秦人之心。秦国东出之路,险在函谷、崤塞。函谷在我手中,崤塞在魏手中,而魏是我盟友。平原开战,重在实力,以我大秦锐卒之实力,即使大魏武卒也难匹敌,何况是无将可用的齐国技击呢?” 张仪一番鼓动,惠王显然听进去了,沉思良久,执爵笑道:“妹夫,你旅途劳顿,该当早些歇息。来,饮完这一爵,就请回府。” 公子疾、公子华皆笑。张仪脸色微红,举酒喝了。 “至于伐齐之事,乃长途袭远,不可不慎,容驷哥斟酌一二,明日我们再议,如何?”惠王再次举爵。 张仪再次饮毕,与三人举爵辞别。 “妹夫,”公子华送张仪出门,拍拍他的肩诡诈一笑,“前面有个小惊喜哟!” 张仪走下台阶,见有一辆驷马辎车守在殿前。 车中端坐一人,正是紫云。 回府已是深夜,小顺儿与小翠儿一家仍在候着。 “主公——”小顺儿夫妻跪叩于地,喜泪交流。他们身后,并排跪着三个娃子,小翠儿怀里还抱着一个。 不用多问,小顺儿家又喜添新丁了。 张仪扶起他们,一一抚摸几个孩子。 回到主房,紫云一脸喜气,盯住张仪:“夫君,奴家有个小惊喜!” 想到公子华曾经提及“小惊喜”三字,张仪笑了:“还有什么小惊喜?” “夫君请跟我走!”紫云扯住张仪,带他走向旁边侧室,掀开帘子,现出一个小小闺房,是临时改造出来的。 靠墙处是一个带有围栏的木榻,榻上罩着帐幔。 “夫君请看!”紫云揭开帐幔,现出一个小生命。 是一张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脸。 “谁的孩子?”张仪问道。 “夫君的呀!”紫云一脸甜美,轻轻拍着她。 “我的?”张仪惊呆了,盯住她的脸,“我张仪的?” “是的。”紫云抱起孩子,“她一岁多了,会叫大大了!” 张仪这才记起,孩子该当是他上次回来时所下的种,转眼已经两年多了。 “抱抱!”紫云将孩子递给张仪。 张仪抱起,依旧怔着。 显然,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孩子,更没有准备好去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。 “夫君,”见他毫无喜悦,紫云急了,轻声啜泣,“臣妾无能,未能为夫君生出一个小公子,夫君别是……不高兴了吧?” “高……高兴……”张仪这才反应过来。 是的,这是他张仪的孩子! 张仪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一吻,泪水流了出来。 “夫君,臣妾一定再为你生个公子!”看到他的泪水,紫云一脸幸福,用力捉住他的手。 “叫什么名字?”张仪问道。 “她还没有名字呢!”紫云附他耳边,声音轻柔,“就等夫君回来!” “那就叫她嬴蔷吧!”张仪略略一想,将孩子放回榻上,在她脸上又吻一下,“嬴蔷,做个好梦哟,阿大明天再陪你玩!” “夫君,”紫云惊诧,“您不让她姓张?” “还是姓嬴好!”张仪给她个笑。 “叫她张嬴蔷,成不?”紫云眼皮连眨几下,折中道。 “嬴蔷!”张仪敛住笑,语气断然。 张仪陪女儿耍了一天,就让小顺儿驾车前往河西张邑祭祖。 待他回到咸阳,秦惠王旨令伐齐的诏命就下来了。诏命分别下达四人,一是任司马错为主将引军五万伐齐,二是任魏章为主将筹备伐蜀,三是任公子疾为特使出使燕国,四是命公子华调动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。 不知何故,张仪不想再在咸阳多待一天,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国使团回返。 出咸阳走有三十余里,张仪吩咐副使史举率团先行一步,向魏王禀报秦王诏命伐齐的喜讯,自带几个贴身随从悄无声息地驰往终南山方向。 由于需要向山中军营运粮,一条驰道早已修通,沿山谷绕来拐去,直抵寒泉谷外。张仪的车马沿驰道驰至司马错早年训练的军营,在前行无辙时,吩咐随从就地歇足,自向高山攀去。 越过山垭就是寒泉谷了,张仪的腿轻快起来。 又是春暖花开。 一间充满山花的草舍里,香女与林仙姑相对而坐,抵掌行功。 功毕,二人收掌。 “师妹,”林仙姑冲香女淡淡一笑,“贺喜你,你的体内气血充盈,湿寒之毒完全排除,一丝丝儿也没了!” “谢师姐行功!”香女拱手。 “师妹谢错了,是你自己的功呀!”林仙姑又是一笑。 “师姐天天帮我,怎么会是我自己的功呢?”香女不解了。 “这么说吧,”林仙姑指着舍中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,“师姐初见它时,它受了重伤,随泥石流滚下来,根须在外,叶片裹进泥石里,在阳光照射下奄奄一息,已近干枯。师姐拿它回来,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将它放进这个盆里,培土,浇水,然后,它就自己活转过来,自己疗好创伤,长成现在这副样子,开出这般漂亮的花,满屋子都是它的香气。” “可……如果师姐不拿它回来,不把它放进盆里,不培土,不浇水,不呵护它呢?”香女盯住她。“这是它的缘分!”林仙姑看向兰花,“它生长在一个注定要滑坡的地方,这是它的命。它随着泥石滚下来,又遇到我,被我栽种在这只盆里,这是它的运。它因我而活,我因它而开心,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。我们谁也不欠谁,它不需要谢我,我也不需要谢它,是不? 譬如师妹,你遇到张仪,又离开张仪,来这谷里从师父修道,之后才是我们一起修炼,一起行功。你因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气,我因为有师妹陪伴而天天开心。一切皆是你的运、你的遇,也皆是我的运、我的遇。我们谁也不欠谁的,你不需要谢我,我也不需要谢你,是不?” “香女明白了,师姐!”香女甜甜一笑。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,贾舍人的声音传进来:“香女,张仪来了,在客堂里等你,师父请你过去一下!” 香女的笑脸僵住了。 贾舍人的脚步声远去。 林仙姑起身,走到兰花前,欣赏它的花瓣。 香女缓缓看向林仙姑,声音几乎颤抖:“师姐……” “它完全康复了,它开出花儿了,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边的石缝里,让它得大自在!”林仙姑端起花盆,给香女一个笑,走向舍外。 香女起身,缓缓走向师父寒泉子的草舍。 香女推开舍门,见寒泉子正襟端坐,正在候她。 “师父——”香女跪下,泪水出来。 “过来!”寒泉子招手。 香女跪前几步,头靠在寒泉子的膝上。 “师父,弟子……不想见他……”香女泣道。 “孩子,”寒泉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,“道法自然,自然就是你的心。你想见他,你就见他;你不想见他,你就不见他。” “谢师父指点!”香女止住泣,缓缓起身,脚步坚定地走出去。 香女没有回她的草舍,而是径直走向林中小径,直向山林深处走去。 香女走入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,入林,在一棵大树下面的厚厚落叶上正襟坐下,深吸数次,调匀气息,闭目入静。 光阴寸移,日头西照,林中幽暗下来。 远处传来“嚓嚓……沙沙……”的践踏落叶声。 声音在林中打转。 声音越来越近。 声音在十数步外消失。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匀,香女的身体微微颤抖。 香女拿出几年来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,平复自己内中的狂乱。 香女安定下来,身体不再颤抖,呼吸再度均匀。 香女静如一株风干的枯木。 声音再度响起来,一个人在她对面坐下。 一切恢复安静。 鸟儿归林,日头落山,林中一片幽暗。 香女、张仪犹如两段枯木,谁也没动。 将近一更,月上东天,缕缕柔光透过邻近的树梢射进林中,照出斑驳的亮点。 香女动了一下,站起来。 “坐下。”就在香女快要站起时,张仪说话了,声音虽然轻柔,语气却是命令。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,复坐下来。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。 不知过有多久,香女憋不住了:“你……怎么寻到这儿的?” “我在鬼谷守五年,谷中的每一片树叶都是我的朋友。”张仪说道。 “你……好吗?” “不好。” “怎么了?” “於城君夫人生了个公主,会叫大大了。”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,香女柔声道:“於城君喜得公主,小女子祝贺了!” “我给她起了个名字,叫嬴蔷!” 又一阵沉默过后,香女接道:“好名字!” “於城君夫人还想再生个公子!” 香女接得快了,声音平淡下来:“有儿有女才是好!” “於城君不会再让她生了!”张仪的声音阴冷,寒人。 “为什么?” 张仪没有应声,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。 月上头顶,被庞大的树冠实实挡住,四周朦胧。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,是某个小动物遭遇猎手了。 香女打个寒噤。 “香……女……”张仪改坐为跪,声音颤抖。 “於城君,有什么你就说吧!”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,声音愈发平淡。 “我……想你……”张仪的声音缓缓出来,几乎听不见,但在这静寂的夜里,在香女的耳边,却如平空炸响的惊雷。 香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几个字,身体剧烈颤动,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。 “一直……一直想你……” 香女颤抖得更厉害了。 “在大梁,在咸阳,在军帐,在车上,在……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……”张仪似是忘记了香女,忘记了是在这林莽里,顾自呢喃他的感受。 香女抽泣起来,抖着身子,强忍着不发出声音。 “多少个夜里,我醒过来,却嗅不到香,我……我傻傻地坐着,坐在空空的榻上,想着你……想着这个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爱我、将一切都托付给我的女人……”张仪依旧在呢喃。 香女哭出音来。 “多少个夜里,我就这样坐着,坐着,坐着,一直坐到天亮,望着该是你躺的地方,回味着该是你的体香,回听着你曾说过的每一个梦话……”张仪的声音越说越低,连香女也听不见了。 香女里里外外,完全麻酥了。 “我的……夫君哪……”香女一头扑进张仪怀里,泣不成声。 张仪抱住她,抱紧她。 香女回应着他的热烈,阳气充盈的躯体自里而外散发出浓烈而久违的香。 月亮西行,钻入山尖里。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