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尘归尘,土归土-《昔有琉璃瓦》
第(3/3)页
有所图慕便图慕吧。我爱他,我甘之如饴。
却没想,顾云锦来了,他便连戏都做不下去了。
相识这么多年,他唯一一次和我撂狠话是在顾云锦面前。她长得确实漂亮,柔中带刚,站在柏昀生身旁比我要登对太多。
嫉妒野草似的疯长起来。
我爸也知道有这么个人。柏昀生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,迫于形势会弯腰,但骨子里比谁都傲。
我偏要他向我低头。
上一辈的财富积累给了我话语权。我旁敲侧击地问了教授制作旗袍师傅的事,然后胜券在握地进了他的宿舍。
看见他着急,我从嫉恨变成兴奋,又从兴奋变成不忍。看着他的态度从硬到软,看着他说求我时,我却慌了。
我这是在干什么呀!
却没想到,这一个心软,换来的是他偷梁换柱。
那份合同让顾云锦签了去,他们两人倒是名利双收。他却用那双眼睛望着我,诚挚得让人没法恨他。
他说,薛宁,对不起。
他说,薛宁,会有更好的人爱你。
为什么?为什么?明明骨子里比谁都想要东山再起,却因为一个顾云锦把我越推越远。我不如她吗?论相貌,论家室,论给他铺平前程,我哪点,哪点,哪点比不上顾云锦?
妈妈心疼我,轻声细语地把实话说出来:“他不爱你啊,宁宁。无论你多好,都抵不过一个‘他不爱你’。”
父亲不太管我,那天却发怒了。他摔了水杯,掐灭了烟,一字一顿:“我薛江畔的女儿,莫非不值得爱?”
我怔住。
“姓柏就了不起了吗?不就一个没落的珠宝商吗?”他冷笑,“我打拼四十年,年轻时就被这些垄断行业的人欺负,如今女儿还要被他们瞧不起?
我倒要会会这个柏昀生,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。”
最初爱上他的时候,我以为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。到后来发现许多人被牵扯进来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
可是我不后悔。
我这一生所有的东西都来得太容易,只有一个柏昀生花费了我太多心思。
若我们能在一起,我一定会加倍珍惜。
2.
我以前听过一个词,叫自毁长城。
这用在柏昀生与顾云锦的关系上恰到好处。
原来一个人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,连老天都会给他开路。况且是他自己把顾云锦给逼走的,与我何干。
他最颓废的时候,父亲没让我去见他。我只是听说,他大醉一场,听说他去了苏州,听说他回来后没日没夜地谈生意,店面落成的第一个晚上因为胃出血被送进了医院。
我偷偷溜去看他。病房里连个陪床的人都没有。他手上扎着输液管,眉头轻轻皱着。眼睛里的尔虞我诈被眼帘遮盖,露出的只是一张苍白的脸。
掐指算来,我也有这么多年没见他了。
父亲这步棋啊,连带着自己小半的家产都投了进去。商场的伏笔向来是以年计量,父亲不光是给我争口气,也是给他自己争口气。
把柏家独子当枪使,纾解了他创业时的那些忍气吞声。
可这些,柏昀生是不会知道的。
他躺在病床上,头微微侧着。我用我的手包裹住他的手,他的手指冷得像冰,可我却欣喜若狂——
这么多年了,这么多年了。柏昀生,你终于要是我的了。
然后,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。
他说:“云锦。”
3.
顾云锦离开后的第三年,柏昀生开始会开车来接我下班。
他也不说爱情,只是捎带着对我好。送我生日礼物,陪我买衣服,偶尔心情好还会给我做饭。但他不让我去他家,他家那只猫也不喜欢我。
我却已经很满足了。
妈妈看不过眼,爸爸也时常敲打他。有一次,我站在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,爸爸的用词实在是难听。
柏昀生却没什么反应。
他好像已经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了。别人骂他,他不恼;别人夸他,他也没显得有多高兴。谈生意总要去些声色犬马的场合,在场的都能看出他是皮笑肉不笑。
人们说,柏昀生只认钱。
可是我知道,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他以前也总是漫不经心,却会在喂猫的时候笑得像个小孩,在下雨的时候神色张皇地躲避,在被人触着逆鳞的时候冷下脸来。
圣诞节那天下了大雨,他拉上窗帘和我看电影。乏味的爱情片,男女主分分合合,最后在大雨中扔了伞拥吻。
我凑了过去,气息凌乱,四肢纠缠。他倒吸一口气,狠狠地把我推开。
他说:“薛宁,不行。”
我终于崩溃了。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咬他的肩膀,尖声说:“柏昀生,你为什么不爱我?”
他连手都没还一下。
口腔里有血腥味蔓延开来,我才发现他的肩膀已经被我咬出了血印。外面闪过一道电光,随即是低沉压抑的雷声。
他把外套穿好,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外面的倾盆大雨中。
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,谁知第二天他照常接我下班。车里不知喷了什么,有种淡淡的香。
我没出息地问他:“你怎么又来接我了?”
他说:“你车开不好,怕你撞了。”
这个人啊,这个人。
我彻底绝望了。
我绝望地发现,我爱他,没有办法,像疯了一样爱。而且只要他不主动离开,我就永远也放不了手。
4.
我和柏昀生在一起了。
后来我总会想,其实如果我和柏昀生之间是一场博弈,那么他几乎可以算得上一无所有,他唯一的筹码就是我爱他。
拥有这个筹码,他战无不胜。
我没法拒绝,也不可能拒绝。他从一地的酒液里爬起来,像只困兽一般跪在我的面前。
他说:“在一起吧,薛宁。”
我用一整个青春等这一句话,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,我却短暂地失语了。
其实我很想问他,我想问:“如果顾云锦有一天回来了,你是不是会果断抛下我去找她?”
可是答案我心知肚明。
所以我不去想,不去想的事就不会发生。我俯下身,用尽毕生所有的温柔抱住他。
我说:“好。”
5.
可它还是发生了。
好热闹的宴席啊。座下是父母宾朋,台上是我和柏昀生。他最好的朋友郑素年挽着个女孩坐在很远的那桌,表情说不上有多高兴。
我不知道宾客为什么要噤声。
就算进来个陌生人,又何必要这样给她做铺垫呢?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出场,站在台上的我反倒成了个龙套。
她是美,我知道。我从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美。别人的喜事,她却穿着一件暗红的丝绒旗袍,衬得肤白如雪。
柏昀生的手在抖。
她手上戴了一枚戒指。白玉的,镶着翡翠,一看就做工上乘。她把那枚戒指摘下来,旁若无人地戴到了我的手指上。
“这是柏家传家的戒指。”她在我耳边低声说,“当初是他送错了人,如今我物归原主。”
我抬起头望着她。
半晌。
我说:“好。”
女人看女人最是通透。她不是个简单柔弱的人,我从第一次见她就看出来了。知情人都以为是我薛宁仗着家世横刀夺爱,却不知在这两个人面前,我才是待宰的羔羊。
我穷尽毕生之力,也只能说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柏昀生冷声怒道:“顾云锦!”
三个字,字字柔情,字字无可奈何,字字怒火冲天。
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叫我的名字。
顾云锦笑了。
她抬眼看他,只一眼,我就感觉到柏昀生的手变得冰凉。
“你还记不记得这件旗袍?”她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,“你当年说,娶我的时候,我就穿这件好了。”
然后她转过身去,发梢拂过我的鼻尖,背影里再无丝毫留恋。
柏昀生没有去追。
都不是当年的少年了,做人做事都要考量大局。可我知道,他人没追,魂却早已飞了。我有些害怕地扶着他,我发现我怕的不是他去追顾云锦,而是怕他倒下。
顾云锦真是个妖怪。
她的背影告诉我,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。却也告诉我,她将永远横亘在我和柏昀生之间,一生一世,阴魂不散。
6.
婚后我长居苏州。
他工作忙,两地奔波,一个月只有不到十天能住在家里。余下的日子,我就陪着妈妈做做饭,散散步。
妈妈心疼我:“他有没有欺负你?”
我摇头:“怎么会?他对我很好。”
妈妈还说:“我有些后悔了。从小就由着你的性子来,连你喜欢谁也要想方设法弄进家门。可这样的日子,过着有什么意思呀?”
“我自愿的。”我笑,“我也不觉得委屈。”
她就只能长叹了。
他的生意越做越大,即便回不了柏记最鼎盛的时期,元气也补回了十之八九。父亲有些慌了,他怕自己制不住这条饿狼,时机一到就会遭到反噬。
父亲一辈子在商界驰骋烟酒不断,老来疾病缠身。眼见着后棋还没布好,公司却突遭变故。父亲急火攻心,一夜之间病倒了。
手术要签字,母亲急得血压狂升。外人终归是放不下心来,我一个人在医院跑上跑下整整三天。
第三天,柏昀生坐凌晨的航班飞了回来。
医院里静得骇人,他的脚步声好响。我苍白着一张脸看向他,我说:“柏昀生,薛家给不了你什么了。”
他长叹一口气。
他问:“你为什么不和我说?为什么我岳父病了的事还要别人来告诉我?”
我只觉讽刺:“告诉你又如何?”
柏昀生看了我许久。
然后,他伸出手臂,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。
“我是你的丈夫,薛宁,”他与我耳鬓厮磨,“你是我的妻子。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,这是家事。”
家事?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这样的话。我想抬头,他却用手压着我的头,让我靠在他的肩窝。
“我不说,你也不问。”他轻叹,“我既然娶了你,就要对你负责任。
我不是临时起意,更不是把你当替代品。我爱过顾云锦,但现在在我身边的人,是你。”
静悄悄的医院走廊上,我痛哭出声。
我爱了十多年的人啊。
我把自己低到尘埃里,连自尊都不要了。我等了这么多年,盼了这么多年,终于等来一句:现在在我身边的人,是你。
他至此仍未说过爱我。
但对我而言,已经足够。
7.
顾云锦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父亲痊愈,他和我一同尽孝。有时候我早上想赖床,他便穿戴整齐推着父亲去散步。妈妈私底下和我谈论起,也是多有欣慰。
再后来,我们有了孩子。一个男孩,一个女孩。开疆拓土的时期已经过去,他的生意稳定,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我和孩子。每天早上醒来,望着他的眉眼,我还会觉得人生若梦。
有一次,我和朋友喝茶回去得太晚,他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。我探过身想把他叫醒,只听见他呢喃了一句:“宁宁。”
我就那么站着看了他好久。
那天我忽地想起过往,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,美院向阳的画室,他握着一支铅笔,在纸上细细地涂抹着阴影与高光。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,他招了招手:“薛宁。”
他的眼里水光潋滟,然后我沉溺其中,整整十五年。
01.
其实长篇写作的完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。
并不是我最开始想象的那种,在黑暗中敲下最后一个字,然后郑重其事地打上一个“完”字。从此这个故事就搁置了,就与我无关了。
不是的。
我还需要修改,需要润色,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读,看看哪里的逻辑处理不妥,哪里的感情处理不到位。
让它们的形象再生动一些,让它们的感情再饱满一些。既然你一字一句地把它们创造了出来,你就要负责到底。
最后,在无数次修改过后,用后记与它们正式告别。
02.
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。
交上去的时候,我的内心很忐忑。很多问题,不用责编说我自己也有数。
人物太多,感情太杂,亲情、友情、爱情杂糅在一起,不像一本言情小说。
写这部小说的时候,我还同时在准备毕业设计。故事里有一章叫“衰草枯杨,青春易过”,那大概就是我这段时间真实的心情写照。
一个马上就要踏入社会的人,在最后的学生时代,把所有关于友情、亲情、爱情的感悟,和对这个世界一些初步而浅显的思考,全写进了这个故事里。
故事里写了很多人,主角、配角,还有许多出场两三次的龙套。我是写短篇出身,里面有不少角色都是之前短篇里的角色。
很有趣,把别的故事里的主角拽过来围观这帮人的爱恨情仇。
后记
比如裴书和秦思慕,虽然在这个故事里连男三或女三都排不上,不过在那个短篇里,他们相逢,相知,相爱,相守一生。
还有些角色,龙套到极点,如果不是我在后记里提起,你可能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。小片警齐名扬、考不上美院的杜哥、热衷志愿活动的张一易……他们虽然在这本书里不是主角,可他们同样有着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。
03.
我有时候觉得,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了。
所有人都在喊,效率效率效率。
早高峰挤地铁,一个女孩不小心碰了一个男孩一下,两个人破口大骂。
晚高峰打了辆车,司机被堵得心烦意乱,车笛刺耳,此起彼伏。
那对男女也只是普通上班族的长相,大概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是白衣飘飘的少男少女。司机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,哄孩子入睡的时候应当也是个温柔的父亲。
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这么焦躁呢?
于是我想写个很慢的故事。
故事里的红墙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光,故事里的金水河潺潺流淌。少男少女波澜不惊地长大,和父母吵架又和好,偷藏低分试卷和心底慢慢滋生的爱恋。
有关梦想,有关存在的价值,有关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。
那个时候,车马慢。
04.
柏昀生是个很可怜的人。
我写短篇的时候,他是我的一个男主角。有人看完故事给我发私信:姐姐,柏昀生不是好人。
我有点不忍,却也能理解读者的想法。
柏昀生只是个凡人。他不像郑素年,生得无忧,最大的挫折就是母亲去世,后半生可以毫无负担地做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。而柏昀生这一生背负的枷锁太多,执念太深。
柏昀生爱顾云锦的时候是真的爱,也确曾真心实意地想与她厮守一生。
不然这么唯利是图的一个人,怎么会当面和薛宁撕破脸呢?
也可怜,也可悲。也心疼,也心酸。
对了,顾云锦后来嫁了个对她很好的男人。
05.
我很喜欢故事里的这些长辈。
第二章的标题里我说“有人曾青春,有人正青春”。谁都风华正茂过,谁都年少轻狂过。邵华和郁东歌,郑津和晋宁,还有孙祁瑞与他英年早逝的妻子。
我花了很多笔触去写这些人,因为他们真的,都是很好很好的人。
罗怀瑾和孙祁瑞都是旧派匠人,褚师傅也是,这些人有自己的固执与骄傲。
窦思远和傅乔木接班,愿工匠精神生生不息。
郑素年这一代,仍能在纷繁嘈杂的现代社会坚守一份执着。
这是整个故事的基石所在。
06.
其实故事写完了,我脑海中有很多画面留存。
比如邵雪站在太和殿广场的大雪里遥望着远方:“我不知道会在哪里,不过不是在这里。”
比如郑素年站在红墙琉璃瓦底下,一字一顿:“我会等。”
比如柏昀生倒在顾云锦送他的散落一地的拼图里。
比如顾云锦静静地坐在昀锦旗袍定制的铺子深处。
还有啊,还有。
还有窦思远隔着铁门把塑料袋塞到傅乔木手里,还有郑津坐在晋宁的骨灰盒前,还有孙祁瑞在纸上反复描画着“窦言蹊”这三个字。
我啊,我把自己的往事一点一点填进这个虚构的框架里,看着笔下的人物逐渐血肉丰满,最后从屏幕里跳出来颐指气使:“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,我会这样做选择。”
他们在故事里度过的一年四季,于我不过几个日夜。他们快乐的时光我也快乐,他们悲伤的时候我也悲伤。我只有一个人,活过一种人生,故事里的他们却过得千姿百态。
你看着我不过光阴三四月,我却已经替他们过完了几辈子的爱恨。
我也很累了。
07.
我短篇不太写大团圆结局的。
我写的故事很少死人,除非背景设定在时代的大动荡里。我总是写呀,两个人明明相爱,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,一次又一次地放弃。最后明明都活着,却天各一方,孤独终老。
可是这个长篇,却是少有的大团圆。
故事的最后,所有人都结婚生子,一身烟火气。我写的时候一个一个地算,把每一个人的结尾都交代了。张祁和他的学姐有情人终成眷属,郑素年和邵雪在番外老老实实地结了婚。柏昀生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,那就让他和薛宁相守到老吧。顾云锦呢?她开了一家旗袍铺子谋生立命,是真的看开了,也是真的不爱了。
除了晋宁不在了。
唉,可惜了。除了晋宁不在了。
08.
那就这样吧。
故事里,孙师傅说,“人这一生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”。
我已经做到了。
我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故事。很多地方还笨拙,很多地方还幼稚,可是好在把我的少年意气都写了进去。
我不会后悔,也不会遗憾了。
我们,下个故事见。
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