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六·-《起风了·菜穗子》
一日清晨,菜穗子正要起床时,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她感觉自己咳出的痰液有些不对劲儿,结果一看是鲜红色的。
菜穗子并没有感到惊慌,她把痰液处理掉,像没事儿人一样地起了床,对谁也没说。整个白天,菜穗子都显得安稳如常。但到了晚上,当她看到下班回来的丈夫像往常一样优哉游哉时,忽然想让他有所着急,于是就在两个人独处时,把晨间咯血的事情告诉了他。
“什么,如果只是咯血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。”圭介嘴上这么说着,脸色忽然变得难看,让人心疼。
菜穗子故意没有作声,只是盯着自己的丈夫。这样,她丈夫刚才所说的话就等于白说了。
圭介扭过头,避开菜穗子逼迫般的视线,再没有说出类似的安慰话。
第二天,圭介跟母亲提了一下菜穗子身体染恙的事,两个人商量着是不是让她换个环境休养一下。他并没有把妻子咯血的事情告诉母亲,只补充说菜穗子自己也同意变换一下环境。一听说一天到晚都哀愁忧郁的儿媳妇能暂时离开,而自己又能与儿子单独相处了,这位古板老气的母亲,居然当着儿子的面露出喜色。不过,由于担心别人说闲话,她怎么也不同意让儿媳一个人出门疗养。最终,在菜穗子诊疗医生的劝说下,母亲终于点了头。根据医生的建议和患者本人的愿望,疗养地被选在了位于信州八岳山麓的某个高原疗养院。
在一个微阴的早晨,菜穗子在丈夫和婆婆的陪同下,乘坐中央线火车,向疗养院进发。
午后,他们就抵达了位于山麓的这家疗养院。圭介和母亲一路看护着菜穗子,直到她作为病人被安置在二楼的一间病房后,两个人才在日暮时分匆匆回程。婆婆在疗养院时总是弯着腰,好像害怕什么似的。而丈夫则胆小怕事,在自己母亲面前口齿木讷。菜穗子在送别二人时,实在不觉得这位婆婆是特地与自己的丈夫护送自己的。与其说婆婆是对自己的病情担心忧虑,倒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的儿子和患病的儿媳独处,会让儿子的心久久地拴在儿媳身上。而另一方面,菜穗子觉得,与必须在这种深山中独自疗养的自己相比,此刻这个被逼出强烈猜疑心的自己,在精神层面似乎更加寂寞。
最初几天,菜穗子一个人吃过晚饭后,常常从窗口眺望远方的山峦和森林。在这样静静地告别了一天的生活时,她觉得“这里真是个再好不过的避难所了”。走上阳台,可以听到临近几个村子传来的声音,但这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。外面的风偶尔会把树木的芬芳带到她的身旁,可以说是这里公认的、唯一的生之气息。
菜穗子为了能有机会回视一下自己如此不入正轨的生活,曾经多么希望可以这样独处啊。直到昨天,她还在寻找一个地方,一个能让自己的心,被那不知何来的异常绝望随意翻弄,直到令自己满意的地方——今天,这一切都将如愿以偿。她现在已经无所顾忌,既不必恭维倾听,也不必强颜欢笑。她再也不必在意自己的表情和眼神了。
在如此孤独的环境中,她居然得到了令人惊异不已的新生!现在的这种孤独,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啊!以前,每当一家团聚、丈夫婆婆陪在身旁时,自己的心都仿佛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所执。而现在,在这深山中的疗养院里,这样每日必须独自休养的自己,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生之愉悦的感觉。生之愉悦?这是由于对疾病的倦乏,以及由此产生的,对世间一切琐事都漠不关心的心态吗?又或者是体内的疾病为了对抗被压抑的生的欲望,而自发产生的一种幻觉呢?
时间在毫无变化的一天天中缓缓逝去。
在这种孤独但并不无聊的日子中,菜穗子确实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开始奇迹般地复苏了。但另一方面,菜穗子感觉到,现在终于开始复苏的自己,与曾经对此催生出浓烈乡愁的昔日的自己,已经有了某种差异。而身体越是复苏,她对这种差异的感觉就越强烈。菜穗子不再是昔日的妙龄少女,而且也已经不再是独身一人了。她已经嫁人为妻——虽说这种婚姻并非她的本意。那种令人压抑的日常举止,即便是在如此孤独的生活之中,也已让她的所作所为意义全无。但即便如此,这一切还是依然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。她依旧和以前一样,就像和某人待在一起似的,时不时会无缘由地紧锁眉头,又时不时会无缘由地虚伪微笑。然后她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望向远方的天空,仿佛是在探求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。
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奇怪神态时,总会莫名其妙地说道:“再忍耐一下……只一下下……”而这些言语只有她自己听得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