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 章| 了尘缘孙膑归隐 说仁政孟轲游齐-《战国纵横:鬼谷子的局(1-15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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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孙膑的声音:“夫人,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?”

    瑞梅的声音:“在这儿呢!”

    孙膑的声音:“我们吹一曲好吗?为先生,为大师兄,为蝉儿师姐,为苏兄,为张兄,为庞兄,为岸上所有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。

    星光灿烂,帆影渐远。

    薛地无战事了,滕公松下一气,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,依旧守在滕城,或游于野,或待于馆。游于野时,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;若是待在馆中,主要就是应答弟子。

    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,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,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,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。

    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。只要客人到访,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,正襟端坐,悉心教诲。

    这日错午,孟夫子正欲午睡,门外车马声响,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,身后跟着三个侍从。弟子公都子出迎,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,赶忙揖礼。

    “夫子可在?”公子更略略回礼,指一下馆舍。

    “夫子在。”公都子应道。

    “禀报夫子,姬更有惑,求教于夫子!”

    “公子请!”公都子礼让。

    姬更也不客气,大步入内。三个仆从紧跟于后。

    公都子跟至客堂,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,入内禀报孟夫子。

    孟夫子尚未入睡,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,待公都子进来,故意打起呼噜。

    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,尤其是午睡,不过是小盹一会儿。这辰光听到呼噜声,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,遂踅回客厅,抱歉地笑笑,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,沏茶斟水,待以上宾之礼。

    听闻公子更到访,万章、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。

    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,总算姗姗出来。

    公子更起身施礼,孟夫子回过礼,走到主位,端坐于席。

    “请问夫子,”公子更拱手,“在下有惑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何人?”孟夫子道。

    “咦,”公子更震惊,“在下是姬更呀,公子更!”

    “夫子不知公子更!”孟夫子道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,“在下是……是滕公的胞弟呀,我们常在宫里见面!”

    “哦,是吗?”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,盯住他,“说吧,你来此何事?”

    “在下有惑。”

    “何惑?”

    “楚人兴师动众,为何不战而撤?是楚人惧齐人吗?若惧,为何兴兵?若不惧,齐人未至,楚人为何先退?”公子更一口气问完,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。

    孟夫子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“夫子?”公子更又候一时,见孟夫子仍未解答,急了。

    “请问公子,还有何事?”孟夫子问道。

    “没……没了。”公子更一脸惶惑。

    孟夫子转对万章:“公子无事了,送客!”

    万章上前揖礼,做出送客姿势。

    “夫子,”公子更脸色涨红,“在下……在下之惑……”

    “更公子,请!”万章再揖,朝馆门伸手。

    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,出门。三个仆从紧跟于后。

    待车马离开,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:“滕更问惑,先生为何不答?”

    众弟子也都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呵呵呵,”孟夫子脸上浮出笑,环视诸弟子,“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!”笑容敛起,“为师有五不答:恃贵而问,不答;恃贤而问,不答;恃勋而问,不答;恃长而问,不答;恃故旧而问,不答。凡此五种,滕更就占两个。”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又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们几个可有惑?”孟夫子心情大好,主动求问。

    “请问夫子,”公孙丑起立,拱手礼道,“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,能复建管仲、晏子之功吗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孟夫子指着他大笑,“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,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。有人问曾西:‘夫子与子路相比,谁更贤能呢?’曾西局促应道,‘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,我怎敢与他比呢?’那人又道,‘若是与管仲相比呢?’曾西的脸色拉长了,‘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?管仲得君,何其宠也;管仲执国,何其久也;管仲之功,却又何其少也。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?’”环视诸弟子,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,“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,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?”

    公孙丑显然不服,辩道:“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,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,功追日月,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孟夫子捋须长笑,“什么功追日月?得齐而王天下,反掌而已!”

    见孟夫子出此气势,众弟子无不震惊。

    “若此,弟子之惑更甚!”公孙丑较上劲了,“以文王之德,享寿百年尚未成功,是武王、周公承继,方才使天下安定。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,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?”

    “你怎能扯到文王呢?”孟夫子应道,“由商汤至于武丁,贤明之君不下六七,天下人心归殷,怎么能轻易改变呢?及至武丁,诸侯来朝,天下犹运于掌,达于极盛。由纣王到武丁,时间并不长,流风遗俗仍在,善政犹存,更有微子、微仲、王子比干、箕子、胶鬲等贤人相助,怎么能说失就失呢?相比殷商,文王起于百里僻壤,容易吗?齐人有言:‘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镃基,不如待时。’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,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迥异?”公孙丑急问。

    众学子无不竖耳。

    “夏、殷、周极盛之时,”孟夫子侃侃而谈,“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,今日之齐方圆千地,鸡犬声闻僻野,道路四通八达,百姓联袂而行。今日之齐,地不用再辟,民不用再聚,只要行施仁政,想不王天下也难。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,今日尤甚。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,今日尤甚。饥不择食,渴不择饮,一切将如孔子所言,‘美德流行,快于驿邮传命。’方今之时,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,民心必悦,悦则诚服,是以事半于古人,功则倍之。”

    孟夫子一通话说完,众弟子莫不叹服。

    公孙丑会心一笑,碰碰万章的胳膊。

    万章跨前,拱手:“诚如先生之言,弟子以为今日之齐,王者已出矣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田辟疆?”孟夫子显然也想将话引到这儿,倾身问道。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万章应道,“先齐王崩天,太子辟疆继立。就弟子所知,新王宽厚仁慈,可行仁政。”

    “嗯,”孟夫子点头,“为师也曾听过他不少雅事,若是行仁政,当可成就王业。”

    “既是此说,”公都子来劲了,“先生何不至齐,成子牙之功?”

    众弟子莫不翘首以望。

    “呃,”孟夫子捋须有顷,似乎是决心下定,起身,“启程回邹!”

    从客厅出来,公孙丑压住兴奋,朝万章拱手:“师兄妙算呀!在下只用寥寥数语,就将先生引往齐国了。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业,死无憾耳!”

    “非章妙算,”万章压低声音,“是先生早想离开邹地了!”

    “早想?”公孙丑愕然,“在下一直以为先生是恋家的呢!”忖一时,声音急切,“快说,先生为何早想?”

    “这个,”万章诡诈一笑,摊开两手,“你当去问师母!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,”公孙丑打个激灵,“这事儿与师母有关?”又忖一时,恍然有悟,连拍脑门,“是哩!是哩!赴滕之前,先生未曾见过弟子,却闭户闩门,当是与师母相关了。祖师母若是不出面,那道闩不知何时开呢!”

    苏秦在芝罘山连点七日烟火,仍旧未能候到孙膑。

    苏秦晓得孙膑的脾性,知他不会回来了,候这七日不过是个仪式。

    第七日日落时分,苏秦长叹一声,望海长揖,怅然默念:“孙兄,在下候你七日了。第一日是为先生候的,第二日是为大师兄候的,第三日是为师姐候的,第四日是为张兄候的,第五日是为庞兄候的,第六日是为在下候的,还有这第七日,是为天下苍生候的!孙兄啊,在下晓得你伤心了,在下晓得你是真心走了,可……在下想你啊!合纵大业离不开你啊!秦国志在一统天下,可天下不能让秦国一统啊!秦国1民耕战,用奸制良,秦国一统,必是奸民当道,百花凋零,苍生无生啊……”

    苏秦心语声声,大海回以安静,唯有星河灿烂,轻风拂面,波涛拍岸。

    翌日晨起,苏秦对着大海拜过,吩咐启程,返回临淄。

    邹城孟门之外,三辆辎车整装待发,十几名弟子各将起居日用搬到后面两辆车上,空余一辆,是给师父坐的。

    孟门内院很大,僻静处留有两间,被孟母用作宗祠,供奉着孟氏始祖孟孙氏庆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。

    孟夫子不喜欢庆父,尽管庆父是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、威势最显赫也最能折腾的一个。早晚入祠,早晚见到庆父的牌位,孟夫子的心底总是响起“庆父不死,鲁难不已”这八个字。作为鲁桓公次子、鲁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,庆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,又在庄公之后与哀姜合谋连杀两位鲁君,背负“通嫂、弑君、乱政”三大罪名,且是出逃后被鲁人押回来处死的。庆父之后,孟氏一门再没抬起头来,堪称是掩面做人,日子越过越差,直到他孟轲出生。

    孟母却是虔诚,上供时总是庆父最多,之后逐个减少,到她丈夫孟孙激,孟孙氏的第十二世传人,供品反而是最少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孟轲跪在列祖前面,面对庆父的牌位。

    独子孟仲跪在身后。

    孟仲弱冠了,每逢大祭,作为孟氏传人,他是不可或缺的。

    “列祖列宗英灵在上,”大礼行毕,孟轲叩首祈祷,“孙轲志不在邹,亦不在鲁,而在天下。轲自幼年起即习儒学,以孝悌为本,仁义为宗,日不敢倦,夜不敢怠,迄今已历春秋四十余载,英年无几,然功业未就,壮志未酬。眼见周室式微,礼乐日乱,百姓日苦,仁义不行,王道不通,战祸不断,生灵涂炭,轲忧心如焚,夜不安枕。今有齐君辟疆承继大位,治地千里,御民数以百万计,可兴王业。闻辟疆为人宽仁,异于先君,乃可辅之人,轲决意赴齐,成就姜尚之业,使秩序重归礼乐,诸侯重回和谐,仁政行于四海,王道统御天下。姜尚年八十始治世,率百里之众,成大周基业,轲每每思之,无不心向神往,信心百倍。今日天气晴好,红霞托日,乃是吉兆,轲辞行以酬壮志,敬祷列祖列宗,祈求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孙轲,使轲宏愿得偿,壮志得酬!”

    祷毕,孟轲再拜起身,拜过孟母,别过夫人,与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门,在众弟子簇拥下昂然登车,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苏秦太累了。

    一连数月的奔波,夜以继日的思虑,掏空了他壮硕的身躯。

    身累,心更累。曾几何时,谷中四人吵吵闹闹,说说笑笑,一个锅里搅勺把,眨眼间,兄弟反目,阴阳相阻,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,这又遁去,叫苏秦如何不感伤。

    苏秦的府宅位于稷下学宫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,旁边有一家专营书简的店铺。

    这个位置是苏秦选的。时隔这么多年,苏秦仍然喜欢竹子,喜欢竹简。早晚听到劈竹子的声音,他就会想到洛阳,想到那条伴他度过十多年成长岁月的书街。苏秦是官场人物,不算先生,也不带弟子,

    是以房舍不多,院中有房三进,外表不起眼,但里面宽敞舒适,起居用品一应俱全。

    府中主房被苏秦辟作书舍,摆着一只黑色的几案,案前铺着一块羊毛毯,作为席子。案上摆着两卷展开的竹简,是孙膑留下的。苏秦一字一字地品读,读完一遍,从头再来。读累了,就闭上眼睛,任思绪飞翔。

    从墨迹上看,孙兄早把它们写出了,时间当在两个月前,庞兄自杀之后。显而易见,孙兄写出它们的唯一目的,就是要交给他苏秦,从眼前的喧嚣中遁去。是啊,孙兄与庞兄,一如自己与张仪,谁也明白谁,谁也想着谁,但又总是想不到一块儿,如果一个往东,另一个就一定往西。

    想到张仪,苏秦心里一阵难受。此时此刻,张兄在做什么呢?如果他得知孙兄已经漂洋出海,不知何踪,心中该作何想?

    想一会儿张仪,又想一会儿仍在鬼谷的先生与师兄、师姐,苏秦的思绪回到眼前,回到齐国的内斗,回到列国的纷争,回到天下的大势。

    几乎是出于本能,苏秦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师兄给他的锦囊,掏出那块羊皮,盯住先生写给他的偈语:“纵横成局,允厥执中,大我天下,公私私公。”

    “我晓得,先生是在教我弈棋。”苏秦盯住羊皮,自语,“我成纵,张兄成横,纵横才是棋局。‘允厥执中’,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。‘大我天下’,是棋局终于何处。可这‘公私私公’呢?”闭目,良久,轻叹,

    “先生,您究竟在指点弟子什么呢?”

    苏秦正在静室里冥想,院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急。不一会儿,飞刀邹进来,报说稷下学宫的邹先生到访。

    苏秦迎出院门,见一溜儿候着十几个学子,为首一人是邹衍。比起前几年初见面时,邹衍多了几分成熟。门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,更给他添加不少气势。

    “听闻苏先生回来,衍不胜欢喜,特来拜望!”邹衍揖礼。

    在稷下学宫,先生是至尊称呼,即使祭酒也爱别人叫他先生。作为稷下先生,邹衍出口即称苏秦为先生,套近乎是外在,在身价上扯平才是真章。无论如何,稷下先生不是职爵,在齐国不过是相当于大夫,而苏秦在名义上仍旧是六国共相!

    “邹先生,久违了!”苏秦拱手回礼,朝他身后弟子拱手,“诸位学子,苏秦有礼了!”

    众学子一齐揖礼:“邹门弟子见过苏先生!”

    苏秦晓得邹衍此来的目的。几年前在彭蒙祭礼上,苏秦主坛,将邹衍驳个哑口无言,此番上门,邹衍想必是为讨回公允。

    “邹先生,请。”苏秦伸手礼让。

    “苏先生,请。”邹衍回礼。

    苏秦、邹衍并肩走进院子,邹门弟子随从于后,但在进门后被飞刀邹拦下,邀入厢房。

    邹衍在客席坐下,仆从斟上茶水。

    “治学之人贵重光阴,”苏秦拱手,“邹先生不吝光阴,屈身登门,苏秦不才,愿听先生教诲!”

    “教诲不敢!”邹衍回礼,发起挑战,“稷下乃治学之地,苏先生居此,必也是为治学。衍知先生饱学,冒昧上门,是想就学术求教一二!”

    “承蒙抬爱!”苏秦端起茶杯,示敬,“请用茶,我们喝着茶说!”

    邹衍按在茶杯上:“喝茶之前,衍有一请!”

    “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衍门弟子素慕先生之才,皆欲聆听高论,衍想……”

    不待邹衍讲完,苏秦朝外叫道:“邹兄,请诸位学子客堂用茶!”

    诸弟子来到客堂,却不敢用茶,齐刷刷地站在邹衍身后,如一堵人墙。气氛也于顷刻间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“邹先生,”苏秦淡淡一笑,扬手示意,“敬请赐教!”

    “衍不才,欲就天地环宇求教于先生。”邹衍扎起论辩架势,“敢问先生,何为天地?”

    “学有所长,术有所擅,”苏秦又是一笑,“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务,天地环宇当为先生所长,在下正欲求教呢!”

    “在下以为,天是圆的,地是方的,天如穹盖,地有四极八荒,天罩地,地撑天,天地交合,金木水火土五行运动其中,相生相克,自始至终!”邹衍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,目光挑战般射向苏秦。

    “在下完全赞同!”苏秦淡淡一笑,竖起拇指。

    苏秦没有应战,反而应和,倒是出乎邹衍意料。他已做好准备来掐架,且还带来弟子,岂料苏秦……

    “可数年之前,在彭蒙祭礼上,先生不是这般想的!”邹衍略略一顿,较真了。

    “数年之前,在彭蒙祭礼上,在下也是这般想的!”苏秦应道。

    “咦!”邹衍先是蒙了,继而如斗鸡一般扎起架势,“那日你分明反驳,强词辩出一个理来,倒将在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苏秦笑出几声,拱手,“在下是强词来着,这些年来,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。”扫一圈他的弟子,“今日倒是机会,在下正式致歉!”起身,朝邹衍鞠躬。

    苏秦不仅不辩,反倒致歉,且当着他所有弟子的面,堪称给足了邹衍面子。邹衍紧忙起身,相对鞠躬。

    一场备战数日的终极大战竟然以苏秦的不战而降轻松结局,邹门弟子无不喜形于色,跟着先生鞠躬。

    气氛立时轻松下来。

    致歉礼毕,邹衍招呼弟子:“诸位弟子,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纵亲约长、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,大国君王见了也要跣足出迎啊!”

    众位弟子跪地叩首。

    “嘿嘿嘿,”苏秦扬手,“快快起来,这儿不是官府,是学宫,在下是学子,与诸位一样是学子啊!”

    苏秦愈谦卑,众弟子愈叹服,跪地不起。

    “起来吧。”邹衍扬手,“你们有所不知,苏大人才是真正学识渊博的人,你们可以就地坐下,洗耳聆听苏大人教诲!”

    众弟子忽地直起身子,改跪姿为坐,尊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秦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,”苏秦又笑几声,盯住邹衍,“邹先生,你可晓得当年在下为什么强词驳你?”

    “在下正有此惑!”邹衍应道。

    “因为那场辩论,在下必须赢!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邹衍惊诧,“既为论辩,就有输赢,哪有只能赢的理?”

    “因为,只要在下输了,先齐王就不会入纵。若是先齐王不入纵亲,也就没有在下这个六国共相了!”

    邹衍情不自禁地“哦”出一声。

    “今天不同,”苏秦轻松一笑,“在下可论输赢了。”端正身子,正正衣襟,“邹先生,在下……”

    苏秦话未讲完,广场上一阵喧嚣,是有新人来了。诸弟子习惯性地伸长脖子,竖起耳朵,眼睛转向门口。

    苏秦看在眼里,淡淡一笑:“别是有贵宾了。邹兄,出去看看?”

    飞刀邹走出,不一会儿,进来禀道:“是从邹地来的一群儒者,叫孟轲!”

    “是孟夫子了!”苏秦肃然起敬,转对邹衍,“这位夫子先生可知?”

    “在下不知。”邹衍面现不屑。

    “在下过鲁时,”苏秦看向门外声音传出的方向,“听人说起过孟夫子,说他习学于子思之门,博览群书,是饱学之士,堪称儒学的后起之秀呢!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”邹衍大笑几声,愈加不屑,“儒门弟子,在下听到的可就多了!”

    “在下还听说,”苏秦顺势推进,“孟夫子口若利剑,气势如虹,是个天生的辩才。孟夫子此来稷下,或可成为先生的对手了!”

    “苏大人,”邹衍斗志被激上来,敛住笑,“您乃百忙之身,在下就不多扰了!”拱手,起身。

    苏秦笑笑,拱手送出。

    学子游齐,稷下是必来之地。

    孟夫子一行一入临淄,就各自拿出儒门威仪,衣饰步态无不合礼,无不合仪。进入学宫大门,各人更见端正,马也精神抖擞,引起众学子围观。

    入城之前,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过虚实,是以不见慌乱,车马径直驰至稷宫中心广场,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。

    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车,环孟夫子站着,观看四周气场宏大的宫舍。

    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门前,向门人递上拜帖。

    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。

    孟轲迎上,揖礼:“邹人孟轲见过祭酒大人!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淳于髡回过礼,指着自己的光头笑道,“什么祭酒不祭酒的,叫我老光头就是!”

    众弟子皆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,”孟夫子亦笑起来,再度拱手,“早闻先生趣雅,今日始见哪!”

    “世道乱,日子难,不笑笑就得憋死,是不?”淳于髡又是一笑。

    轻轻一句话,就将世道人心说尽,孟夫子油然起敬,拱手:“先生高论,孟轲受教!”

    “光头早就听说邹地有个做大学问的人,人称夫子,今日幸会,不喝一杯茶就对不住好辰光了!”淳于髡伸手礼让,“孟夫子,陋室请!”

    “谢先生抬爱!”孟夫子揖过,礼让,“先生请!”

    二人并肩入门,步入客堂,一条黑狗迎出来,朝孟夫子脚前裾后一阵乱嗅,之后围着他撒欢,发出呜呜咛咛的讨好声。

    “伊人,是老光头来客人,你激动个什么?一边儿待着去!”淳于髡指向一侧。

    黑狗伊人跑过去,在他腿上脚上各蹭几下,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。然而,尚未蹲完一息,它就又蹭过来,在主人身上胡乱磨蹭。

    “呵呵呵,你小子,这是想见礼呀!”淳于髡拍拍它的脑门子,指向孟夫子,“露个丑去,这位夫子可是个尚礼的大家!”

    黑狗伊人得到指令,不无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,开始表演礼仪,拱手、鞠躬、跪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,孟夫子惊得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伊人礼毕,讨好地看向主人。

    淳于髡再次指向一侧它的蹲位。

    伊人过去,蹲好,姿态甚恭。

    孟轲尚未回过味来,淳于髡指着客席:“孟夫子,请!”自于主席位坐下。

    孟夫子入席,目光仍在伊人身上,良久,揖道:“先生能使畜生施礼,仁矣哉!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胡子,“我家这个伊人哪,别无才华,唯独学会了察言观色,见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。见到儒者,它行礼;见到墨者,它打抱不平;见到辩者,它蹲在对面,咣咣咣直叫;若是见到法者,它上前就是一顿咬啊!”

    “为何要咬?”孟夫子震惊。

    “不咬不足以立威呀!”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孟夫子真正领教了淳于髡的厉害,望着黑狗,想笑,笑不出来;想说,不知说什么才好,只好傻傻地坐着。

    淳于髡的弟子端着茶水进来,摆在几案上。

    “孟夫子,请用茶!”淳于髡端起杯子,致敬。

    孟夫子亦端起,致敬,各品一口。

    “请问孟夫子,”淳于髡放下茶杯,转入正题,“此来稷下,是做匆匆过客呢,还是想久住一些辰光?”

    “听闻天下学问尽在稷下,”孟夫子亦放下杯子,拱手,“在下心向往之。如果可能,在下想住些时日,随时求教于大方之家!”

    “甚好!”淳于髡拱手回礼,“夫子光临赐教,实乃光头与稷下学子的福祉!夫子一路劳顿,想必累了,我们改日详谈如何?”

    孟夫子拱手:“谢先生厚爱!”起身欲走。

    “来人!”淳于髡朝外叫道。

    方才斟茶的弟子闻声进来。

    “夫子一行远道而来,需要安歇,你去接洽学宫令府,暂先安排于馆驿!”

    “敬从命!”弟子转对孟夫子,“夫子,请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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