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 章| 添蛇足陈轸用智 惧报复邹忌设陷-《战国纵横:鬼谷子的局(1-15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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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惠施盯他一眼,点头:“若是此说,就请上路!”跳上车子,扬鞭驱车。

    途中路过一家店肆,陈轸叫停,进店购置礼品。陈轸向来出手阔绰,随便一买,就装满两只大箩。陈轸当过宗伯,知晓礼仪,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,又置下不少丧品,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。

    见陈轸喧宾夺主,惠施心里不爽,却也不好说什么,苦笑一下,驰出城外。不多时,赶到郊区,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。

    听到车马响,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。

    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,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。

    “监河君,”惠施指一下陈轸,“给你引见个贵人,你们自报家门吧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处,径直走进柴扉,在过柴扉时转头,“对了,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!”

    监河侯苦笑一下,吩咐家宰卸车,转对陈轸抱拳:“在下蔡畅水,为宋国监水令,敢问官人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在下陈轸,楚国客卿!”陈轸回礼。

    “哎哟哟,”监河侯既惊且喜,“陈大人名贯列国,畅水早欲结交,恨无机缘,不想却在这儿遇到!敢问大人,您这是——”

    陈轸正欲答话,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。丧事当有哭声才是,这儿却没有哭声,只有歌唱,陈轸大惑,看向监河侯。

    监河侯苦笑,指院子:“庄兄丧偶,已经唱有两日了。”

    陈轸拔腿走进柴扉,监河侯紧跟。

    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,庄周的一双儿女,庄逍、庄遥,分别跪在黑棺两侧,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。

    在棺木正前方,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,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。

    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,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,发出有节奏的“嘭嘭”声。

    歌曰:

    噫吁唏

    人生天地,白驹过隙。

    忽然翛然,莫不泰然;

    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

    油然寥然,莫不入焉。

    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

    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

    解其天韬,堕其天帙。

    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。

    乃身从之,乃大归乎!

    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只此几句,庄周颠来倒去地唱,一遍又一遍地唱,时缓时急,时高时低,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,交错击打陶盆奏和,看来心情不错,怡然自得,显不出丝毫哀伤。

    陈轸目瞪口呆,良久,悄声问监河侯:“你的庄兄他……与夫人关系不睦吗?”

    “琴瑟和鸣。”

    “可这……”陈轸指向庄周。

    “呵呵。”监河侯干笑一声,算是应对。

    果然,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,重重咳嗽一声,慢条斯理:“庄周,你唱够了没?”

    庄周停止歌唱,看过来。

    “叫我怎么说呢?叫我说什么呢?”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,“在今天这个日子,庄兄你不加哀悼,反倒鼓盆而歌,是不是过分了呢?”

    “咦,姓惠的,你且说说,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?”庄周紧盯住他。

    “人生在世,莫大于生死。”惠施得理了,晃起脑袋,“逢生祝贺,遇死致哀,这是人之常情。嫂夫人自从守了你,为你含辛茹苦,为你生儿育女,饿了你不疼,病了你不怜,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,贫苦一生,劳碌一世,今日身死,庄兄不哭也就是了,这还鼓盆而歌,难道不过

    分吗?什么白驹过隙,什么莫不泰然,庄兄你……难道就没想过,自今而后,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,嘘你寒,问你暖,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?”

    “唉,你呀,”庄周长叹一声,“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,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!”

    “哟嘿,”见他扯到名实,惠施来劲了,靠棺席地坐下,扎下论辩架势,拖长声音,“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?”

    “就说这个生死吧,”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,“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,今日看来,你是既不知生,也不知死呀!”指向棺木,“那人曾是我妻,而今长已矣,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?然而,”顿一下,眼角斜向陈轸,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,“什么是生,什么是死呢?”

    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。在陈轸眼里,惠施已是高深莫测,让人忌惮,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、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,这……

    “就名实而论,生即不死,死即生灭!”惠施辩道。

    “何为不死?”

    “有气即不死,无气则死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好。”庄周侃侃而论,“仲尼说,‘未知生,焉知死。’孔仲尼他是只论生,不论死呀!然而,死怎么能够不论呢?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,当是‘未知死,焉知生。’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,敢问惠兄,生从何来?死又何去?”再指棺木,“具体到她,生之前,她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惠施急了,“生之前,她什么也没有呀!”

    “如你所言,”庄周接道,“出生之前,她什么也没有,无声、无色、无味、无形。无即没有,没有即无。她是从无中来的。无即无气,无气即死。忽一日,父母交合,阴阳华育,她变作有了,成为胚。有即有气,有气即生,生即不死。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,生变而有长,

    长变而有盛,盛变而有衰,衰变而有竭,竭则无气,无气则死,是否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惠施应道。

    “生由此来,再问惠兄,死又何去?”庄周追住不放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无气则死呀!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庄周顺理推道,“生则有气,有气则形成;死则无气,无气则形散。天地万物,一切生灵,莫不如此。”再指棺木,“她从无中来,又回无中去,一如天地万物,一如四时往来,一如所有生灵,本为自然,回归自然,我该为她高兴才是,为什么要哭呢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惠施挠起头皮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”庄周长笑几声,忽地站起,“惠兄来得恰到妙处,在下坐得久了,正欲撒个欢儿呢,走走走!”扯起惠施,拖向柴扉,出门径朝野地走去。

    惠施正欲摆脱陈轸,就坡下驴,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。

    事出突然,莫说陈轸,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。

    待醒过神来,监河侯紧追出去,大叫:“庄兄,快回来,嫂夫人还没安葬呢!”

    “烦劳你了!”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。

    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,陈轸吧咂几下舌头,由衷叹道:“神人哪!”

    齐威王崩了。

    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,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。

    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,说话做事异于常日,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,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,内宰追都追不上。

    关键是,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,比比画画要上朝。辟疆得报紧急赶来,见父亲完全好转,喜极而泣,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,扶威王坐在龙椅上,亲手为他洗脚,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,上大朝。

    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,邹忌就赶到了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,一头扑在威王脚下,叩首于地,放声悲泣:“我的……好陛下啊……”

    邹忌泣过几声,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。听到孙膑诈死、庞涓伐韩、孙庞智斗、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、射杀魏国太子、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,威王心花怒放,在一声“哈哈哈哈”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,身体剧烈颤动,踢翻洗脚盆,

    溘然逝去。

    一切发生得太突然,在场所有人,包括辟疆,无不惊呆。待回过味来,雪宫悲声一片,尤其是辟疆,哭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,见宫中是这般光景,无不悲切。

    事有凑巧。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,田忌的战报来了,且是急报,只禀报一事: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。

    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,传旨鸣丧钟,举国致哀。次日大朝,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,立公子地为太子,正式坐于龙椅,接受群臣朝拜,是谓齐宣王。

    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,宣王大赦刑狱,启用新人,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,悬其首于稷门示众。

    然而,辟疆终归是辟疆,搁不住事。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,折下辎重无数,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,着实心疼。

    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,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,仅此折算,齐国就亏大了。楚国倒好,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,收民十万。襄陵在魏算是富邑,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。这且不说,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,楚得襄陵,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,宋偃想不听话也难。

    辟疆越想越生闷气,遂在先王三七过后,旨令田忌向楚开战。

    马陵战后,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,不料魏人未动,楚人却先动了。田忌窝着一把火,好不容易候到旨令,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。骑卒马蹄缠革,专走乡僻小径,越过襄陵,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,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,趁夜色袭城。

    项城远离边界,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,莫说是城墙,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,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,以方便夜归之人。

    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,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。看到城门洞开,众卒无不欣喜,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,直奔辎重、库械、作坊、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,逢人则杀。一时间,城内火光四起,杀声起伏,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,大人叫,孩子哭,惨象处处。

    齐卒也不恋战,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,入林乘马回返,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,计点人马,仅损失二人。

    齐卒袭击时,昭阳仍在城中,且睡梦正酣。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,却也没有破门攻打,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。待昭阳惊醒,府宅已有多处着火。眼见火势增大,昭阳一边吼人救火,一边喝叫卫士反击,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,敌人又在哪儿。

    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,齐人已经退兵。直到天色大亮,楚人才将大火扑灭,计点损失,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,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,屋舍被焚数千间,死难三千余人,伤者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,昭阳震惊了。自用兵迄今,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,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。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,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,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,越过襄陵,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。

    震惊之后是震怒,昭阳决定对齐开战。

    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。马陵之后,昭阳敢取襄陵,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,所争只在齐人。

    齐人果然来争。

    昭阳连出三招,几乎是一气呵成,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,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,屯扎在襄陵外围,牵住魏军,侧援襄陵,再发越人水师五万,战船五百艘,结于琅琊,由海路攻齐;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,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;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,使昭鱼为先锋,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,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。

    当然,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,只是薛地。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,逼迫齐王让步。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,立国久远,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。薛地北接邹、鲁,西接藤,南接宋,东接楚越,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,恨得昭阳牙痒痒的。也正因为薛地重要,

    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,支持他兴土木,筑高城,挖深池,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。襄陵已经在手,如果昭阳再下薛城,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,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。

    泗下诸国中,随着卫国衰弱,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。

    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,实力强劲。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,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,实力超过卫国。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,楚人借道畅通无阻,倘若能再说服鲁公,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。

    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。

    昭阳使人赶往宋国,途中拦住陈轸,请他直接使鲁。

    此时,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。

    泗下诸国中,鲁国近齐,自姬匽即位之后,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,但也如邹、宋、卫等近齐之国一样,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。

    鲁景公怨气满腹,但面对强齐,也只能是忍气吞声。过分的是三年前,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,鲁景公终于到了“是可忍孰不可忍”这一步,连派使臣前往魏、楚问聘,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,不想皆遭冷遇。此番陈轸旧事重提,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,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,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。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、楚,齐人闹心,宋国已经倒向楚国,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,与楚结盟。

    盟约签订之后,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,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,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,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,并不惧怕齐国,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、田忌两员名将,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。两国各有短长,实力相近,战场上难分伯仲。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,则楚国稳胜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鲁景公只得应下,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、战车一百乘协助。

    战火烧到薛地,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,派使臣驰往邹地,请孟夫子救急。

    滕国虽小,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,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,曾经显赫过,俟传至文公,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。滕文公为世子时,曾过邹地,结交孟夫子,被其人格魅力打动。俟其继统,文公邀孟夫子至滕,助他治国。然而,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,一则滕是小国,非龙腾虎跃之地;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,仁政可挂于口,实施则虚与应酬。

    孟夫子走后,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,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,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。滕乃弹丸之地,既无能臣,亦无良将,何以应对,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,思来想去,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。

    孟夫子名轲,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,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。孟夫子幼时,孟母数迁居所,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,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、置业,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。

    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,亦不闹不静,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。

    宅地五亩见方,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,花枝招展。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,有屋舍三进,外进较为简陋,为远来弟子的宿处;中进朴实无华,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;内进相对雅致,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。

    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,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。见过大礼,使臣传滕君口谕,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,有紧急国事相商。众弟子面面相觑,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。

    眼见事急,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:“使臣一路劳顿,暂请稍事歇息,在下这就禀报先生!”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。

    乐正呵呵一笑,一把扯住使臣,将他按坐在客席上,招呼上茶。

    万章朝公孙丑努嘴,二人走进中院。

    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。

    万章敲门,没有应声。

    公孙丑推门,上闩了。

    “先生,先生?”公孙丑看一下万章,退后一步,拱手禀道,“滕公使臣传谕,说有急事召请先生。”

    仍旧没有应声。

    公孙丑欲再叫,被万章扯到一边。

    “我观先生,是真生气了。”万章压低声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公孙丑应道,“先生以往生气,从未这般闭门上闩。万兄可知是为何事?”

    万章摇头。

    “今日一切都好,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!”

    “估计是家事。”万章声音更低,“别是与师母——”顿住话头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公孙丑挠头。

    “我俩到内院去,求请祖师母!”

    万章打头,与公孙丑来到后院,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,一脸凝重。

    “祖师母!”万章二人拱手见礼。

    “听到前院车马声,何方贵宾?”孟母问道。

    “是滕公使臣,传滕公谕旨,召请夫子赴滕,可夫子他……”万章止住。

    “你们去吧,好生招待贵宾!”

    话音落处,孟母拄起拐杖,嘚嘚嘚地走向中院。

    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,敲门,声音严肃:“孟轲,开门!”

    一阵脚步响,闩被打开。

    “母亲!”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,安顿她坐下。

    “怎么闩门了?”孟母盯住他。

    “母亲……”孟轲跪叩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话,你就说吧。”孟母的声音淡淡的。

    “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!”孟轲再叩。

    “哦,这个事大了,”孟母正襟,“说说,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失礼。”

    “礼失何处?”

    “裾坐。”

    裾是衣裳的前后襟,裾坐就是坐于裾上,两腿前伸,而按照礼仪,妇人须正襟危坐,即两腿并拢跪地,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?”孟母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亲眼看到的!”孟轲得理不饶人。

    “你在哪儿看到的?”

    “在她寝处。”

    “何时看到的?”

    “早餐之后。”

    “唉,孟轲呀,”孟母轻叹一声,“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,反倒来责怪妇人,叫为娘怎么说呢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怎么失礼了?”孟轲急了。

    “娘且问你,”孟母盯住他,“你进门时,门是开的还是关的?”

    “关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敲门没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礼是怎么说的?‘将入门,问孰存。将上堂,声必扬。将入户,视必下。’你又是怎么做的?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,内院是她的私房,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。她黎明即起,劳作一个早上,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。而你呢,茶足饭饱,却离开你本该施

    礼修行的地方,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,且不声张,平视她的坐相,你且说说,是谁失礼?”

    “儿……”孟夫子理屈,垂下头去,几乎是喃声,“惭愧……”

    “孟轲呀,”孟母语重心长,“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!你不是不晓礼,你只是嫌弃她。你早就想休掉她,是不?”

    孟母一语入里,孟轲将头埋得更低。

    “你嫌弃她貌不美,你嫌弃她腰不细,你嫌弃她肤不白,是不?”

    “娘……”孟轲无从辩起,几乎哭出来。

    “主妇在内德,不在外貌。内德在贤,在淑,在慧,在勤,在俭,在持家,在相夫,在育子。你且说说,上面几条,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?”

    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。

    孟轲哭出来了,声音尽量压低。

    “还休她不?”孟母任他哭一会儿,问道。

    “不休了。”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

    “大声点儿!”孟母不依不饶。

    “妻贤,儿不休了,儿与她白首偕老!”孟轲提高声音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了。”孟母起身,现出笑脸,“忙去吧。滕君召你,客人在前院候着呢!待忙过公务,向你妻道声歉,下不为例。她受到惊吓了。”

    “儿遵命!”

    孟轲送走孟母,在舍中又闷一时,洗把脸,理好衣冠,挂上佩剑,换作笑脸,大步走向前院。见使臣后,听他宣过谕旨,招呼万章、公孙丑二人跟班,往投滕地。

    邹国与滕国紧邻,滕南即是薛地。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楚人伐薛,顺手灭滕是可能的。

    晓得孟轲讲究礼节,滕文公跣足出迎,鞠躬至地,携其手至正殿,又一番礼毕,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,一脸急切道:“滕地狭小,国无强兵,大国在薛地开战,寡人忧甚,有扰夫子了!”

    孟轲耐心听完,拱手,微微笑道:“楚、齐之事,轲已尽晓。楚、齐是在薛地开战,敢问君上何忧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滕文公有点儿发蒙,“他们万一来滕地呢?”

    “迎接呀!”孟轲又是一笑。

    “怎么迎?”

    “礼。”

    “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?”

    “虎狼之师亦有礼。”

    “寡人讲礼,他们若是不肯讲呢?”

    “刀矛。”

    “唉,”滕文公摊开两手,“如果有刀有矛,寡人不就……”顿住,一脸懊丧。

    “没有刀矛,可修人和。”

    “人和?”滕文公倾身,显然没听明白。

    “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”

    “寡人愚笨,请夫子详解。”

    “假如君上引兵远征,对方有城三里,有郭七里,君上四面围攻,却未能取胜。能够四面围攻,君上必得天时;君上未能取胜,是天时不如地利。假如君上守城,城足够高,池足够深,兵革足够坚利,米粟足够食用,君上却未能守住,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。”

    “寡人明白了,”滕文公点头,沉思有顷,“可怎么做到人和呢?”

    “推行仁政。”

    见孟夫子绕来绕去,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,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,拱手:“仁政是要行,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,在宗庙社稷,敬请夫子指教!”

    “唉,”孟轲长叹一声,朝四周抡一眼,“大地苍茫,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。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,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、宗庙千秋,是不是施少求多了?”

    “夫子呀,”滕文公脸色尴尬,态度却是执着,“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,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,为寡人分忧!”

    孟轲坦然一笑:“楚人尚未抵达,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?”

    滕文公拱手:“敬请夫子留住滕地!”

    “轲敬从。”孟轲还礼。

    楚人兵锋直逼薛城,宋国借道,鲁国出兵助阵,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,驰往临淄禀报军情,求助齐宫。

    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,有点儿慌神,因孙膑、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,急与苏秦、邹忌、田婴、张丐四臣谋议应对。

    众说纷纭之下,苏秦给出两个应招,一是派人使鲁,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。

    兵来将挡,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,关键是使鲁。

    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,但薛是田婴的封地,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,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,田婴不合适出使。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,使鲁也不合适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,邹忌推说头痛,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
    宣王看向老臣张丐。

    “臣请往!”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,拱手请命。

    大事议毕,宣王退朝,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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