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“依庞兄估算,”张仪指向沙盘,“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?” “这个嘛,”庞涓微微一笑,反推过来,“张兄既已熟背《吴子兵法》,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,敬请指点!” “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,”张仪回以一笑,敛神说道,“韩地不同于赵地,赵齐交接,韩齐却远隔宋、魏,齐军乃是长途奔袭。如果在下是孙兄,仍将舍车用骑。”说着手指沙盘,“孙兄或将兵分两路:一路为轻骑,由这里到这里,长驱直入,配合楚人,夹攻陉山,以解阳翟之围;另一路,由这里到郑城,配合韩人,与我主力决战。”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浅笑,微微摇头。 “这??”张仪眼珠子一转,“孙兄或会无视韩国,与楚合谋,南北夹击,趁我兵力在韩、无暇他顾之际,彻底瓜分宋国,顺带取走襄陵,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,与之决战,韩围由是而解。”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。 “哟嘿!”张仪来劲了,接连抛出两套方案,皆被庞涓否决。 “咦,”张仪智穷,敲着沙盘架子,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,“我说庞兄,这也不成,那也不是,依庞兄之见,孙兄该当如何用兵?”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,在上面绕个圈。 “庞兄是说,孙兄仍会出兵大梁?”张仪大是惊讶。 庞涓点头。 张仪鼻孔里“哼”出一声,哂笑道:“我说庞兄,今朝并未喝酒,怎就出此醉招哩!孙兄已经围过大梁,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!” “不瞒张兄,”庞涓凝视沙盘,“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,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,皆被否决。纵观孙兄用兵,只有一妙,就是攻其必救。当年战昭阳,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,暗取陉山;前番救赵,此人所谋,亦为此策;此番救韩,我唯一必救之地,除去大梁,无他。” “呵呵呵,”张仪笑道,“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。天地之道,莫过于变化。军情无常,因势利导,孙兄熟读兵法,难道这般一成不变,只用一招制敌?” “这要看是何人用兵、对谁用兵才是。”庞涓应道,“正因孙兄熟读兵法,在下才作此判。” “好吧,”张仪摆手,“庞兄既然如此肯定,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。” “一、绝其粮道;二、给宋王压力,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,不得纳其入内。” 张仪长吸一口气,琢磨有顷,竖起拇指:“庞兄果然高谋。之后呢?” “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,我大军按兵不动,依旧困韩,放任齐兵围梁。俟其粮绝,齐军必乱,田忌必退。届时,我可起兵追之,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,由宋人供粮,之后徐徐返齐。宋人若是不纳,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,要么转往卫境,由卫返齐,要么转往楚境,与楚兵会合。在下断定,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,也不会受制于楚,必过卫境,此时,我则直驱卫境,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,活擒田忌!” “庞兄妙计,”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,“只是,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?” “方才讲了,”庞涓应道,“在下考虑多遍,此招是上上之策,孙兄用兵,必行此道,否则,齐人更无胜算。” “就赌此策。”张仪眨巴几下眼皮,“用兵打仗,还是庞兄厉害,在下听庞兄就是。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,庞兄所言其他事宜,在下包办了。” 辞别庞涓,张仪直驱睢阳,入宋宫觐见宋王。 宋王名偃,本为宋辟公次子,自幼勇武过人,有些蛮力。宋辟公薨天,太子剔成即位,公子偃不服其兄,自恃勇武,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,剔成不敌,败走入齐,客死他乡,偃遂自立为君,并于齐魏相王不久,诏告天下,南面称孤。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,迄今为止,莫说是天下大国,即使是泗上小国,也无一家认可,宋王偃却乐在其中,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,诛灭二心之臣,重用阿谀逢迎小人,且在称尊之初,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,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。 时至战国,什么也都见怪不怪。逐兄乱礼,笞天鞭地,妄自称尊,不自量力若此,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,但宋偃肆虐宋地逾八年,竟然是安然无恙,天下没有人理睬他,好像遇到一个调皮孩子,一群大人由着他胡闹。 不是没有人诛伐他,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。 楚国的昭阳最是起劲。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当年,昭阳引军伐宋,齐国田忌出兵救援,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,昭阳无机可乘,不战而退。之后几年,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、无暇他顾之际,昭阳再度伐宋,这次是魏国出兵,庞涓、孙膑联手,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,昭阳尺寸土地未得,反而折兵六万,失去北疆要塞陉山。 宋王偃晓得,齐、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,不是自己德有多高,望有多重,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—东到彭城、西到睢阳(原是襄陵,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)、北到定陶,方圆数百里的济、泗沃野。北有鸿沟,南有泓水,东有泗水,中有睢水,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是个天然粮仓。这且不说,宋国先祖微子,本为商人,营商是宋人的世代传统,北疆陶邑,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,更是天下著名商都,早在春秋年代,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,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学习商道,累积起他的万金家财。 齐、魏、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,反倒最是安全。三大巨鳄中,无论哪一只张口,宋偃都会向另外两只求救,且屡屡得逞。有齐、魏,他不惧楚;有齐、楚,他也不惧魏。这且不说,宋偃还多次派使臣讨好西秦,鼓励国人与秦通商。在他眼里,显然已将天下几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。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、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。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。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,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。然而,昨有魏国的桂陵之败,今有齐、楚两国加兵,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。廷见之时,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,盯住张仪,良久,倾身发问,语气甚恭:“宋偃有一请,不知张子肯赏脸否?” “大王不必客气,仪洗耳恭听。”张仪将“大王”二字故意讲得甚重。 “听闻张子舌长三尺,宋偃好奇,早就有心见识,直到今日方得机缘,还请张子赏脸。” “大王请近前来。” 宋偃果然离席,走向张仪。 张仪张开大口,将舌头伸到最长。 宋偃观赏有顷,返回席位,仰天长笑。 “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?”张仪歪头问道。 “张子之舌,不过寻常而已。”宋偃敛住笑,将“偃”改为“寡人”,不无夸张地摇头道,“若非亲验,寡人差点儿迷信世人谬传矣。” “仪让大王失望了!”张仪嘴角撇出一丝浅笑,略略拱手。 “听闻张子在楚多年,颇是知楚。自寡人即位,甚重楚人,视其为虎。岂料此虎两番戏我,却又两番遭侮。寡人无知,敢问张子,是楚人不自量力呢,还是寡人??”宋偃故意顿住话头。 张仪微微一笑,身子略略后仰。 “不瞒张子,楚人几番戏我,大宋臣民力谏伐之,寡人为此谋划多年,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,张子以为可否?” “听闻大王力可直钩,仪不敢信,诚愿一睹。”张仪绕开话题。 “拿钩来!”宋偃喝道。 早有人呈上一钩,由乌金打制,有核桃粗细。宋偃双手握之,扎好架势,暗暗发力,在众臣关注下,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。 众臣无不喝彩。 “果真力士也,张仪诚服。”张仪拱手,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,“请大王试之以柱,将之撼动。” “这这这??”宋偃看看那柱,不解地望向张仪,“此为顶殿之柱,岂可撼之?” “大王动之分毫即可!” “此为楠木之柱,上承万钧之重,纵有神力,也不可撼之分毫。” “大王圣明!”张仪就势应道,“大王力可直钩,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。大王服宋,如伸乌金之钩;大王伐楚,如撼楠木之柱!” “哈哈哈哈,张子好言辞也!”宋偃几声长笑,拱手,“张子既有此说,寡人就不伐楚了。敢问张子此来,可有教寡人之处?” “请大王屏退左右。” 宋偃略略一想,挥手:“诸位爱卿,今日散朝!”又指向张仪,“张子若是有暇,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。”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,在一处木阁上坐定。 “张子,此地无人了,有话请讲。” “张仪临出行前,”张仪嘴角含笑,二目充满不屑之气,“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,宋王可愿一闻?” “哦?”宋偃略吃一怔,不无好奇道,“你家大王所吟何诗?” “其雨淫淫,河大水深,日出当心。”张仪闭目吟道。 宋偃略略一怔,不解道:“敢问张子,此诗何喻?” “大王真的不知?”张仪睁眼,不无惊讶,“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,韩凭有妻唤作息露。息露外出采桑,大王见其貌美,掳其入宫。韩凭有所抱怨,大王怒,罚其苦役,使其修筑宫城门楼。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。” “咦?”宋偃挠挠头皮,目光诧异,“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?对了,那诗何解?” “其雨淫淫,喻大王好色淫荡;河大水深,喻大王势大力强;日出当心,喻此女已萌死志,与其夫约定死期。” “后来呢?”宋偃急道。 “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,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。大王闻之解气,携息露前往探视,此女趁王不备,纵身跳楼。大王急扯其衣,不料扯之不住,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。大王心疼此女,下城楼探视,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,上面又是一诗,大王可愿听否?” “何诗?”宋偃好奇地追问。 “王利其生,妾利其死。乞以此尸,赐凭合葬。” “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?”宋偃再问。 “这该问大王您呀!”张仪目光直逼过来。 “是了是了,”宋偃拍拍脑瓜子,“张子再讲下去。” “大王嫉妒,不赐合葬,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。不料一夜之间,二墓各长一树,一雄一雌,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,上面枝叶相连,下面盘根错节,夫妻切切之情,天地为之呜咽,鬼神为之悲泣。仪闻之,不胜唏嘘。”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,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,直视张仪,面含怒容:“敢问张子,你编此故事,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?” “仪不敢。”张仪应道,“仪是听魏王所讲。” “魏王由何听来?” “这个仪就不晓得了,许是小说家之言吧!大梁城内城外,小说家不在少数,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。” “哈哈哈哈,”宋偃长笑几声,“这个是了。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,倒失聪明,待寡人有暇,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,编那魏罃几个故事。” “大王可知,”张仪二目直视宋偃,“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派?” “寡人不知。” “因为大王失道,已不得民心。”张仪一字一顿。 宋偃愠怒。 “自古迄今,得民心者,得天下。不得民心者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“你??”宋偃气结,“好你个张仪,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派故事,硬说寡人失道!好,你且说说,寡人何处失道了?” “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,可有此事?” “是此人无道,不恤臣民,该杀!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,已见慈悲了。” “风闻大王笞天鞭地,焚烧社稷神祇,可有诸事?” “天地不仁,社稷不义,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,多邑颗粒无收,难道不该笞之、鞭之、焚之?” “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,锲朝涉者之胫,可有诸事?” “无稽之谈!”宋偃震怒,忽地起身,手指张仪,“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,妄称天下辩者!” “哈哈哈哈,”张仪爆出一声长笑,“大王息怒!街谈巷议,皆为小说家虚言,仪信口拈来,大王姑妄听之。”指席位,“大王请坐,仪有实言以告。”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。 “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,御使百五十万臣民,号令二十万锐卒,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,依旧防不胜防。敢问大王,可比越王无疆?” 宋偃略现尴尬:“寡人弗如。” “巴、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,山高谷深,四塞皆险,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,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,奈何巴王不得,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,秦君遭戏。敢问大王,可比巴、蜀二王?”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,有顷,嘟哝一声:“寡人弗如。” “抛开蛮夷,就中原列国而论,大王可比赵侯?听苏秦之言,举倾国之力,纵六国以抗秦,兵临函谷关下,金鼓响应,五岳为之震颤!” 宋偃长吸一口气,声音愈见微弱:“寡人弗如。” “抛开强赵,单说弱韩,定陶之富可比阳翟?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?大王之威可比韩王?”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:“寡人弗如。” “大王且听,”张仪口若悬河,气势磅礴,“仪出鬼谷,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掉头,去齐适楚,自投死路;仪到西秦,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,继而亲引大军,翻山越岭,深入不毛,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,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;仪去秦至魏,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,拔其邯郸,今又伐韩,郑城、阳翟两处城野,放眼望去,无边无际,皆是武卒营帐。敢问大王,仪之舌长可过三尺?”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,宋偃的头低下去了。 无论如何,张仪所言不虚,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。 “不瞒大王,”张仪话锋一转,“旬日之前,仪在郑城脚下,庞涓帐中,与庞涓谋议大王,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,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,亲口问问大王,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,是仪适时插上一言,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。”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,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,连连拱手:“寡人无知,敬请张子赐教!” “赐教不敢,仪有几言正告大王,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,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,大王坐在刀山之尖,却不自知。十年之前,昭阳伐宋,齐人施救,非为救大王,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;之后越兵加齐,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,是庞涓出兵,击败昭阳,方才保得宋地完全;今日又是,庞将军伐韩,昭阳发兵六万,名为救韩,却屯兵于苦县。至于齐人,仪就不说了,前番齐人攻我,大王借道,当是谋取襄陵。然而,道借了,大王的襄陵呢?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,只为应付大王,却以主力攻我大梁。大王扪心自问,四邻之中,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?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,迄今无恙,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。大王若是视而不见,自恃无知,楚、齐之兵再生异心时,庞将军怕就??”张仪有意顿住。 “不不不,”宋偃额头汗出,急急拱手,“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,就说宋偃谨听张子、庞将军,唯张子、庞将军马首是瞻。” “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,也不是庞将军,而是魏王。” “对对对,是魏王!敬请张子转奏魏王,就说宋偃糊涂,自今日起,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!”言毕,宋王传旨摆宴,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。 张仪旗开得胜,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,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。 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,禀道:“王上得知魏、韩陷入僵局,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,再度调粮三万石,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。” “我王圣明。”张仪望空谢过,唤过从人,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,分别火速通报给庞涓并魏王。 “还有一事,张兄或许更感兴趣。”公子华压低声音。 “华弟请讲。”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。 张仪接过,细审毕,惊道:“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、途径、数额及抵达期限?牟辛?苏秦?” 公子华点头。 “如此机密,”张仪惊道,“华弟如何搞到这个?” “是你的苏兄提供的。”公子华淡淡说道。 “苏兄?”张仪眼睛大睁。 “不瞒张兄,”公子华诡秘一笑,“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是了如指掌呢。莫说是这个册子,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,夜间共去四次茅房,在下也都知晓呢!” “啧啧啧!”张仪咂吧几下嘴,不可置信道,“两国开战,仓储堪称重地,苏秦监管粮草,必是深居简出,防护森严,敢问华弟,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?” 公子华遂将秋果的故事述评一遍,听得张仪唏嘘再三,末了叹道:“乖乖,有此黑雕在侧,苏兄焉能不败?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