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“唉,”张仪又出一声长叹,“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。我王既然提到河西,身为河西之民,仪就说说河西。穆公之时,西河之南为大荔、辅氏、芮等封国所有,北为白翟所据,与晋并无瓜葛。穆公逞强,小国皆归秦制,白翟北缩,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。之后秦晋失和,作为交接区,河西首当其冲,屡为战场。三家分晋,魏将吴起出征河西,赶走秦人,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。再后就是秦魏之争,在河西你来我往,直至商君强图河西。” “往事如烟,寡人只记近仇!” “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。”张仪就势说道,“秦与魏皆争河西,情同势不同。所谓情同,河西于秦于魏,皆是先祖以力所得,臣民以血所换;所谓势不同,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,于魏,则为聋子耳朵!” “咦?”惠王气不匀了,“你这是明显偏秦!” “仪不敢偏秦,”张仪坦然应道,“仪出生之时,河西属魏。作为魏民,仪之先祖,为河西流汗;仪之先父,为河西流血;仪之先母,死于秦人之手;仪之家产,皆被秦人夺去。仪与秦人血海深仇,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!” “既然如此,你且讲讲,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,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?” “秦原都栎阳,仅与河西隔条洛水,商鞅时,秦移都咸阳,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,快马一日可至,且河西与咸阳,一马平川,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,几乎无险可守。不得河西,叫秦王如何安枕?将心比心,假定我王是秦君,又该如何看待河西?”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。 “于魏,势完全不同。聋子耳朵,好看而无用。魏西有河水之险,南有崤函之固,河西在手,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?”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。 “秦得河西,魏占河东;秦得函谷,魏得崤塞;双方以山、河为界,各有仗恃,正可修好睦邻才是,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,实为不智!” “你??”惠王憋一会儿,总算想出词儿,“寡人若是放弃河西,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?” “魏有英魂,秦也同样。以武卒之威,尚有十数万英魂,秦人为河西而死者,数目可想而知。” “你绕来绕去,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,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,是不?”惠王面有愠色。 “非也,仪此来,是想与王做笔买卖。” “是何买卖?” “常言道,失之东隅,得之桑榆。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,秦王也将有所表示!” “作何表示?” “我王请看!”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,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,“从这里到这里,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,如何?” 惠王目瞪口呆。 是夜,惠王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张仪的话犹如声声重锤,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但仍壮志不已的雄心上。惠王左想右想,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,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,不由得在心中叹道:“唉,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。” 翌日晨起,惠王使人召来庞涓,不无狐疑道:“张子昨日所言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只是??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,未免太??托大了吧?” 昨日张仪觐见,直到被魏惠王赶走,庞涓都没有插一句话。对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,庞涓可谓是了若指掌。 此时被问,庞涓晓得是时候了,沉声应道:“当今乱世,恃力生存,没有大与不大的。再说,张仪谋事,向来是谋大不谋小。在楚,灭越;在秦,灭巴蜀。两地皆大数千里,相比之下,赵国反而小了!” “是哩,”魏王急切应道,“可这??吞赵,寡人实在不敢想象。寡人召你来,是想问你一句话,假使伐赵,真能??”顿住话头,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射庞涓。 “父王,若是伐秦,儿臣可有五分把握,不敢狂言;若是伐赵,儿臣可有十成把握,万无一失。” “十成?”惠王心里一动,旋即摇头,“两军交战,瞬息万变,胜负或系一念之间,贤婿不能轻敌呀。再说,赵人既非越人,亦非巴蜀,徐徐图之或可,若是一口吞之,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!” “儿臣所言,或为轻浅。此事既为张仪所言,父王有何疑虑,何不再召张仪,听听他是何说辞?” “传旨,有请张子!” 庞涓回府传旨,张仪再次觐见,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道出,被张仪悉数化解。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,正要认可张仪,猛又想起惠施、朱威他们:“张子所言,好倒是好,只怕朝臣??” “仪在秦室数年,就仪所察,秦王一旦决事,对朝野议论一概不计。”张仪淡淡一笑。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的短板。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、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,让惠王颜面顿失。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,颇含不屑之意,惠王脸面潮红,不假思索,当即拱手:“烦请相国回奏秦王,此事可以定下,具体如何操作,由你与庞爱卿谋议。” “回禀我王,”张仪亦拱手道,“仪只是一介草民,不是相国了!” “哦?”惠王惊愕,扭头看向庞涓。 “父王,”庞涓应道,“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,挂印出关了。” 魏王长吸一口气,二目紧盯张仪:“敢问张子,因何辞相?” “不瞒我王,”张仪缓缓应道,“秦室祖太后恃强,强行拆散仪与夫人,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。祖太后已处弥留,仪无奈何,只得应允。夫人闻讯,以为是仪喜新厌旧,食言负她,一怒之下,星夜出走,不知所终。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,夫人爱仪,仪亦深爱夫人。太后仙游之后,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,听关守说,数日之前,有女子出关东去,过关时,暗香袭人。仪夫人天然体香,名唤香女,仪问过貌相,确认是夫人无疑,遂返回咸阳,无意朝政,封印辞别秦王。秦王勉强,仪横剑于项,不惜一死。一则见仪意决,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的私情,秦王不忍相逼,只得应允,但要仪答应一事。” “答应何事?”惠王急切问道。 “无论何时,只要仪访到夫人,就须重返秦国。秦王为仪保留相府,封藏相印,自仪走后,决不置相!” 惠王听傻了。 “唉!”张仪长叹一声,“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,楚越恶战,公孙蛭为报宿仇,与越王同归于尽,麾下勇士无一幸存,除仪之外,夫人亦是形只影单。仪在此世,除鬼谷诸友外,并无亲朋。鬼谷诸友,孙膑不知所终,苏秦与仪有隙,夫人尽知。夫人出关东行,仪前思后想,夫人别无他投,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。仪星夜兼程,赶至大梁,求见庞兄,不想却??” 张仪言及此处,悲伤欲绝,潸然泪下。 惠王看向庞涓。 “不瞒我王,”张仪以袖拭泪,“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,却被庞兄扯到此地,与王议论天下!” “敢问张子,”惠王倾身向前,心跳加速,“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,张子欲向何处寻访?” “人海茫茫,仪实不知向何处寻访,”张仪面现绝望之色,轻轻摇头,迅即捏紧拳头,“不过,仪心已决,即便寻到天涯海角,仪也义无反顾!” “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,”惠王现出一笑,“寡人倒有一个想法。” “请王指点!”张仪拱手。 “张子可以暂留魏境,寡人这就安排人手,前往列国寻访。” “如此甚好,只是,仪居此处,若是无所事事,倒也无聊!” “呵呵呵呵,这个寡人想定了,”惠王笑出几声,乐得合不拢口,拱手,“寡人无知,愿以国相托,敬请张子不弃!” “谢王知遇!”张仪再度拱手,“只是,王内有惠子,外有苏子,二人皆为绝世高才,仪不敢与二人并列!仪心已定,明日即别庞兄,往齐国一游!” “齐国?”惠王惊呆,“张子去齐国何干?” “仪别无他好,只好口舌,这往齐地,一来寻访夫人,二来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,混口饭吃!” 闻听此言,魏王喜出望外,赶忙起身,朝张仪深鞠一躬,拱手,声如洪钟:“齐国负海之地,安容大鹏展翅?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,举国托于张子,敬请不弃!” “我王??”张仪急急跪地,叩首涕泣,“仪何德何能,竟得我王如此厚爱!仪本为魏民,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!” “爱卿请起!”魏惠王疾步上前,扶起张仪,转对毗人,“摆宴!还有,请申儿作陪!” 相府客堂,气氛沉闷。 太子申、朱威、白虎三人面色严峻,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,两眼闭合,但细心者看得出,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,心境显然不宁。 “相国大人,”白虎打破沉寂,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,“您得说句话呀,张仪是冲您来的,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头上了!”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,嘴角不颤了。 “相国大人,”朱威拱手道,“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,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,是事关魏国未来,事关纵亲大略啊!秦、魏仇怨,不是说解就能解的,张仪此来,名为强魏,实为离间三晋。苏子讲得好,三晋皆面西秦,若是互相仇杀,唯对西秦有利。”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。 “先生,”太子申亦拱手了,“上卿讲得是,三晋虽有磕碰,但不可互为仇雠。这个相位,先生万万让不得!” “唯有苏秦,可制张仪!”惠施总算挤出一句。 “大人所言甚是,”朱威应道,“只是,自函谷兵败,大王偏听武安君,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,对苏子颇有成见,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。这辰光又来了张仪,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!” “另有一人,或可制张仪!”惠施又道。 “何人?”朱威、白虎异口同声。 “公孙衍!” 朱威、白虎互望一眼。 有顷,朱威点头:“公孙衍倒是极好。听说他早已离秦,在下挂记他,四处打探,迄今未得音讯。” “此人就在大梁。” “啊?!”太子申、朱威、白虎皆是震骇。 大梁郊野,一辆马车疾驶而来,扬起一溜尘埃。 马车渐渐慢下来,拐向一处偏僻的农舍。 草扉洞开,朱威、白虎跳下车子,急急入内。 草舍无人,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,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,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,几支羽笔斜插于笔筒,旁有砚台,墨汁依在。 朱威坐到几案前,看向案上竹简,看字迹,是公孙衍无疑,这才松下一口气。 朱威努嘴,二人在案前坐下,一人拿过一册竹简,各自翻阅。 看不多时,一条黑狗飞奔过来,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。 不一时,公孙衍头戴斗笠,全身衣褐,荷锄走进柴扉。 狗仗人势,冲向草舍,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。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,喝狗出去,大步入舍,又惊又喜:“朱兄,虎弟!” 三人一别数年,今又相见,自有说不出的亲热。 “不瞒公孙兄,”寒暄过后,朱威指着案上竹简,由衷感叹,“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,在下一直不解。刚才翻阅此册,方知公孙兄苦心哪!” “唉,”公孙衍长叹一声,“不瞒二位,出函谷关后,在下苦思去向,仍旧选择回魏。非故土难舍,实为制秦。秦人若霸天下,势必东出,若是东出,势必争魏!” “公孙兄所言极是,”朱威重重点头,“秦人这已来了。” “哦?”公孙衍看过去。 朱威看向白虎,白虎将近日朝局、张仪至魏、张庞结好、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,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。 “改拜张仪?”公孙衍大怔,“他不做秦相了?” “听殿下讲,”朱威应道,“张仪与秦室闹翻了,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,张仪夫人出走,张仪舍不下夫人,辞印东出函谷,说是寻访夫人,径直来魏了。” “祖太后?逃婚?辞相?寻访夫人?”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,闭目深思,口中喃喃自语,“以此小说之言,却来蒙我大魏?” “是哩,”白虎急道,“眼下事急,如何应对,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!” “张仪此来,只有一个目的,”公孙衍陡地睁眼,拳头连捏数捏,“连横魏国,分裂三晋,破解合纵。” “公孙兄说得是,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。” “不瞒二位,”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,“在下在此隐居两年,非为躬耕,是在观察列国,寻思应对,封杀虎狼之秦。在下左思右想,唯一的应对,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。张仪连横,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。” “公孙兄,”朱威环顾草舍,看看日影,拱手,“此舍非议事之所,此地更非大鹏所栖,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,共商大计,阻击张仪。” “呵呵呵,看来朱兄是饿了。”公孙衍笑笑,挽起袖子,走向侧室,拿出一堆青菜,又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,“来来来,二位搭把手,草舍寒酸,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!” 二人皆笑,一个择菜,一个烧灶,各自忙活起来。 “至于阻击张仪,无须商议,在下已有对策了。”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,一边说话。 朱威、白虎望过来。 “劝阻君上,力保惠相。” “只怕大王深信张仪,劝他不动。”朱威应道。 “有一个人,或能劝他。” “何人?” “太子!” 二人辞别回来,直入东宫,将公孙衍的话悉数转告太子申。 送走朱威与白虎,太子申回到书房,一身书童打扮的天香迎上来,为他宽衣解带。 “申哥,”天香轻轻掩上房门,扶他坐下,偎他身边,柔声呢喃,“观你眉头不展,有什么难为之事了?” “唉,”太子申揽住天香,长叹一声,“秦相张仪辞相来梁,密结庞涓,欲夺惠相之位,朱上卿与白司徒认定张仪来意不善,要申劝说父王,阻止张仪,力保惠子相位。” “哦?”天香故作一惊,“申哥答应他们了?” “嗯,答应了。张仪若是为相,必结秦脱纵,秦人不可靠。再说,我如果脱纵结秦,就将失义于天下。庞涓好战,再有张仪在侧,国必危矣。” “申哥,”天香给他个香吻,盯住他,“你真的这么认定吗?” 太子申点头。 “小女子可以问申哥一句话吗?” “问吧。” “申哥想不想让魏国强大?” “想呀。” “申哥,惠子为相已经十年,他让魏国强大了吗?他为魏国开拓一寸疆土了吗?他让魏国的仓库充盈了吗?他让魏国的户籍增加了吗?” “这??” “再看人家张子,在楚国,灭越,为楚增地数千里,增人口逾百万,使楚粮米充实。在秦国,灭巴蜀,为秦增地数千里,增人口逾百万,巴蜀的粮、盐源源输秦。此人来魏,当是魏国之幸啊,身为太子,申哥难道??”天香故意顿住。 “咦,”太子申盯住她,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 “申哥,”天香吻他一口,“小女子在外这几年,别的没有学到,只是耳朵灵了,心不迷了。再说,魏国未来是申哥的,小女子还要靠申哥吃个饱饭呢,怎能不用心?” “好吧,”太子申闭目良久,点头,“申听你的!” “申哥??”天香嘤咛一声,软作一瘫绒,一头拱进他怀里。 次日散朝,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,二人前往御花园里散步。 “申儿,”惠王顿住步子,盯住他,“惠子为相不少年了,魏国并未大治。为父在想,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,魄力不够。方今天下,列国皆王,彼此狼窥虎视,非强力不足以应对。张子辞却秦相,来投我邦,为父以为,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,出山即助楚灭越,至秦又助秦灭巴蜀,才智远胜惠子。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,赐他金银珠宝,府宅财帛,让他在魏颐养天年,畅聊名实,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,你意下如何?” “父王,”太子申应道,“相邦,国之栋梁,立相换相,父王定夺即可。” “呵呵呵,”惠王笑出几声,“申儿呀,如你所言,相辅为国之栋梁,何人为相,举足轻重。为父老了,魏宫这副担子,终将落到你的肩上,相辅之才,也终将为你所用,你是何想法,为父必须看重呀!” “儿臣以为,父王换相有三不妥。”太子申应道。 “哦?”惠王吃了一惊,“你这讲讲,是何三不妥?” “一不妥,惠相德才兼备,朝野认可;二不妥,惠相为人公正,不偏不倚,可以平衡各方利害;三不妥,惠相主政以来,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,皆无明显失误,至于六国伐秦,惠相并不主张,是武安君??” 惠王显然不想听到这个回复,略一闭目,转身前面走去。 “不过,”太子申迟疑一下,紧紧跟上,“也有一妥。” “哦?”惠王停住,扭头,看向他,“说说这个妥!” “正如父王所说,张仪为鬼谷高才,治国理政,与惠相国迥异。父王既已试过惠相国多年,自然也可试一试张仪。” “呵呵呵,”惠王乐了,“你说得是。”转对毗人,“传惠施!”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