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“是哩。”陈轸竖拇指道,“在下是以恭贺,大楚得此明眼少年,幸甚!张仪此番诱哄苴人修路,其志不在苴地,而在巴、蜀。张仪若得巴、蜀,必定会北图汉中,南图黔中。大人试想,秦人已得商於,若是再得汉中、巴、蜀和黔中,居高临下,各路向楚,郢都能得保乎?”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,不相信地望着他:“张仪有那么大的胃口吗?” “呵呵呵,”陈轸苦笑几声,微微摇头,“大人可否记得,此人一出山就灭掉越国,为大楚扩地逾三千里,其胃口能算小吗?” 昭阳又吸一口气。 “大人,巴、蜀之地,不下数千里,粮、盐之富,不逊于大楚,至于山珍??” 昭阳扬手止住他,声音嗡嗡的:“若是出兵遏秦,上卿可有良谋?” “能制秦人者,非屈将军不可。”陈轸点出屈匄。 于昭阳而言,屈门是不可承受之重,是以陈轸的话音尚未落定,昭阳的脸色就黑沉下去。 “请问大人,”陈轸却似铁了心推荐屈匄,“在楚国柱国中,最熟悉秦人战略战术者,当是何人?最熟悉秦、巴山水者,又是何人?” 陈轸一语道中要害。多年以来,身为楚国的两大柱国将军,昭氏一门以征东征北为要务,与吴、越、中原列国对抗,屈氏一门则负责征西,主要与巴、蜀、秦抗衡。如果西征,屈匄确为不二人选。 昭阳陷入沉思,陈轸也闭上眼去。 “陈兄,”昭阳猛然抬头,冷不丁问道,“照理说,你是秦使,该当为秦说话才是,为何这般为楚说话了?” “在下身为客卿,”陈轸拱手道,“在哪儿都是客。在秦是秦客,当为秦谋;在楚是楚客,当为楚谋。今到大人府中,当为大人谋。” “哈哈哈哈!”昭阳爆出长笑,“上卿究竟在为何人所谋,在下心里一清二楚。讲吧,为何此番使楚,真心为楚说话了?” “唉,”陈轸长叹一声,“大人定执此意,在下也是洗脱不清了。好在大人也没冤枉在下,此番劝勉大人西图巴、蜀,倒是有点私怨。” “有何私怨?” “是张仪那厮。秦公称王,听信他言,用他为相。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在楚所受委屈,皆是在下设计,对在下颇有微词。在下解说不清,在秦又势小力微,只好躲他一躲。至于所打的使字旗号,无非是图个边关顺畅。陈轸此来,是特意投奔大人的,还望大人不弃!” “这这这??”昭阳震惊,“嬴驷也不留你?” “一头老牛,留之何用?”陈轸复叹一声,低下头去,模样甚是伤感。 “陈兄是因为这个而不想让张仪在蜀得逞,是不?” “就算是吧。”陈轸应一声,抬头看向昭阳,目光恳切,“令尹大人,昭兄,在下此来,既然是真心投奔大人,投奔大楚,就当为大人谋划,为大楚谋划。大楚不能没有巴、蜀,今巴、蜀内争,是最弱之时,与其让秦人得之,莫如大楚得之!” “在下晓得了。”昭阳冲他深抱一拳,郑重点头。 然而,昭阳并未听从陈轸的荐举之言。 权衡再三,昭阳向威王举荐黔中郡守庄乔为主将,屈匄之子屈丐为副将,设定一个两路夹击的制秦方案,一路由庄乔亲领,经由乌江顺流而下,直取涪陵,另一路由屈丐亲领,出鱼复西进,沿江水及江水两侧的山道分水、陆攻击前进,目标也是涪陵。 昭阳此荐亦为上策。庄乔本是悍将,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,对手正是巴人。由黔中郡北下乌江,可直捣涪陵,远比由鱼复溯水西上方便。为争夺江水南岸的伏牛山盐泉,庄乔曾多次使人沿乌江而下,数度兵临涪陵。这且不说,为在与巴征战中占上风,庄乔还注重修好与蜀关系,与蜀王私交甚善,其长子庄胜娶妻蜀王次女,其长女庄啬嫁给蜀相长子,与这对最具权势的蜀国君臣悉数结为亲家。 欲制秦人,首要制巴。而巴人的咽喉之地,则是涪陵。 巴地广袤,但真正的形胜要地只有四个,涪陵位于乌江汇流江水处,首当其冲。次是江州,控扼江水与潜水。再次是垫江,控扼潜水、涪水和巴水。最安全的地方则是阆中,位于潜水岸边,东有巴水,西有涪水,北有苴国,南是垫江,堪为巴国心腹之地,是以巴王筑宫殿于此。 作为巴人先君葬区,涪陵万不可失,因而是巴人重兵防护之地。若是涪陵失守,巴人根脉被切断不说,整个乌江流域依赖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将失去依托,成为楚人附庸。 正因为此,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骁勇善战的长子运掩携步卒两万驻守,另配舟船三百艘协防。距此不远的重镇江州则由巴王次子菟裘镇守,拥雄兵一万五千,可据上水优势,随时往来驰援。 巴人骁勇善战,又据山水优势,急切间难以服之。而川中情势,今又急如水火,一时也拖延不得。昭阳亲至黔中郡与庄乔筹谋,决定与蜀人合作。只要楚、蜀联手,赶在秦人到达之前制服巴、苴,后面的戏就好唱多了。 这出大戏需要一个前提条件,就是楚人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巴人,蜀人也必须赶在秦人之前,击垮苴人,控制住新开辟的“神牛道”。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,巴蜀局势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。 兵贵神速。 庄乔接到任命,即全力部署进击。两路五万大军犹如一把铁钳,张开血口卡向涪陵。 与此同时,庄乔长子庄胜夫妇扮作大盐商,乘一艘载有食盐的大舟,沿乌江飞流北下,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,之后弃水登陆,组成浩浩荡荡的运盐车队,驰往蜀国成都。 中间一辆轺车上,一巴人模样的商贩闭目端坐,神态安闲。 然而,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,这个巴人尚不适应身上装饰,尤其是他的白胖、斯文模样,还有因长期食细饮软、缺乏运动而日渐隆起的大肚腩子,与精悍黑瘦、欢蹦乱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异。 这位“巴人”就是“大盐客”庄胜新雇的“账房先生”陈轸。 成都一片安详。 成都是蜀国开明王朝的最后一个都城,而蜀国,则与巴并论,若是溯源,上可追至伏羲氏。及至黄帝,其子昌意娶蜀女(蜀山氏之女),生子高阳,也就是帝喾。帝喾封其支庶于蜀,为侯伯,历夏、商、周三朝。武王伐纣时,蜀国与巴国尽皆参与,均被封为子国,蜀地东接巴,南接越,北与秦分,西至峨嶓,称天府。 蜀王自蚕丛始,接后是柏灌,再后是鱼凫。据传鱼凫得道升仙,接其位的是杜宇。杜宇看到巴国也称王了,不屑与其并伍,改称帝,号望帝。时水害为患,民不聊生。望帝任用荆人鳖灵为相,决玉垒山导水,变水害为水利,得蜀民拥戴。望帝法尧舜之义,将大位禅让于鳖灵。 鳖灵继统,设立新都,改国号为开明,自称丛帝。丛帝及其子卢帝为政之时,兴修水利,发展农业,清明政治,开化文字,模仿中原设立丁役制,以五户为伍,每户出一丁壮,所有丁壮又按工种分类,分列土丁、水丁、木丁、石丁和金丁,合称五丁,分则各务其业,合则移山辟石,开疆拓域。经此治理,开明王朝国力强盛,开拓疆域,东越潜水,北霸褒汉(汉中地),西征青衣(羌国),南服诸夷,雄霸西南夷。 卢帝之后,开明朝又历褒子帝、青帝、赤帝、黄帝、白帝、黑帝、圣帝等九世,其间新都再遭水灾,移至广都。至十世开明尚时,去帝称王,都城再由广都徙至成都。此后迄今,开明王朝又历三世,成都渐次成为户逾三万、人口逾十万的蜀中都市,乍一眼望去,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区,虽说仍旧赶不上郢都的繁华,却也毫不见差。 浩浩荡荡的盐队由远而近,扬起一路尘土,驰入一片繁华。街道两侧,酒肆、店铺鳞次栉比,各式人等,熙来攘往,各就其行,各务其业。 显然,此地已是闹市区了。 陈轸一脸诧异,两眼大睁,似乎在搜索什么。 “大人,”一路陪同他的年轻巴人见他这么专注,小声问道,“您在看什么呢?” “这到哪儿了?”陈轸好奇地问。 “成都呀。”巴人朝前一指,“前面就是王宫了。” “咦!”陈轸越发诧异,“怎么没过城门,也不见城墙呢?” “大人有所不知,成都没有城墙,也没有城门。” “这这这,”陈轸惊道,“要是外敌打过来呢?” “哪有外敌打过来呀!”巴人笑应,“此地四周皆山,千百年来,蜀人几乎没有对手。” “不是有你们巴人吗?” “巴人与蜀人不是对手。巴人常年生活在川东山地,不习平路,不喜耕种,对成都没有兴趣,蜀人对我们的山地也没兴趣,所以巴、蜀井水不犯河水,各务各业,除去集贸互通有无,来往不多。再说,蜀人也在边境布防,涪水一线驻有五丁,巴人稍有动静,蜀国就晓得了,即使想打,也不容易呀。” “可我怎么听说,就在几年前,巴、蜀有过一战呢?” “是哩。”巴人应道,“那是因为苴侯。苴侯对蜀王滥用五丁不满,向巴人借兵问罪,谁想没到成都就被相傅领人打败了。” “问罪?”陈轸惊道,“苴侯是王弟,兴师伐蜀,当是谋逆才对,怎能说是问罪呢?” “说到这个,话就长了。”巴人正要开讲,猛一抬头,笑道,“大人快看,宫城到了。” 陈轸抬眼望去,果然,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已在眼前。 陈轸正要下车,率先下车的庄胜偕夫人已走过来,亲手为他摆好乘石,扶他下车,拱手:“陈大人,宫城已到,如何说服大王,就看大人您的了。” “非也,非也,”陈轸回过礼,转对庄胜夫人(蜀王长公主)又是一揖,微微一笑,避重就轻道,“能否说服大王,还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哟!” “父王他??”庄胜夫人眼圈一红,顿住,拿袖子抹下泪水,脸色沉郁,“能否被人说服,大人但进宫去,一看便知。”说着,并未给陈轸回礼,蓦然转身,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而去。 见公主这般说话,又如此沉郁,陈轸不免一震,情不自禁地看向庄胜。 庄胜苦笑一声,伸手礼让:“大人,请!” 陈轸、庄胜跟在公主的后面大步走进偌大的宫城里。 一进宫门,一股强大的压抑感就迎面扑来。 不仅仅是压抑。 与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,宫城里面死气沉沉。陈轸一行随着守值宫人一路走来,莫说是活人,竟连活物也没看到一个。 守值宫人将他们引入偏殿,安排就座,斟上茶水,而后静静地守在一侧。 陈轸觉得奇怪,瞄一眼公主,转对庄胜小声问道:“咦,庄将军,哪能不向大王引见呢?” 庄胜看向宫人。 “请客人耐心等候,”宫人躬身应道,“大王与朝臣全都上朝去了。” “上朝正好禀事,”陈轸笑道,“烦请转奏大王,就说楚王特使陈轸求见。” 宫人尚未应腔,一阵突如其来的哀乐宛若从天外缥缈传来,声音极轻,但在这沉闷的宁静里却直刺耳膜。 陈轸不由自主地打个惊战,侧耳细听。 音乐声骤然加大,间杂有编钟和编磬的声音。陈轸自幼知乐,后又侍奉魏王,结交公子卬,音乐造诣更是突飞猛进,然而听闻此乐,却是一脸惑然,不觉抬头看向公主和庄胜,见二人无不垂头,表情哀伤,便转问宫人:“是何音乐?” “回禀客人,是大王上朝的音乐。” “这这这??”陈轸惊愕了,“上朝怎么奏哀乐呢?” “陈大人,”公主出声道,“你别不是想见识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?” 陈轸点头。 “陈大人,那就请吧!”公主起身,看也不看众人,拔脚走去。 开明王城很大,虽说在外观上是仿照中原王宫,但宫舍间距却是稀疏,不似中原王宫那般惜地如金,鳞次栉比。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,方才穿过宫殿区,步入西北角一片园林,林木参差,花卉竞艳。若在中原,这样的园林当叫御林苑。 越近林苑,器乐声越大。 陈轸正自狐疑,在林苑的最北角,可以看到宫墙处,一大群宫人赫然在目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望去不下千人,皆着素衣,尽跪于地,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土台。 “原来如此,”陈轸忖道,“怪道宫中无人呢。”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远处一棵大树下站定,哀伤的目光射向远处的土台。庄胜、陈轸等陪护在侧。引路的宫人却走过去,挨住众人跪下。 土台约三亩见方,高约七丈,呈六角菱形。土台顶部,有个一亩见方的空场,宛若中原的民间戏台,戏台两侧分别跪坐六十四名乐师,各持编钟、编磬、于、埙、篪、笙、箫等器乐,无不表情专注,正沉醉于一场大型的哀乐演奏。 陡然,器乐声急,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两路登台,在乐曲伴奏下翩翩起舞。再接着,大巫祝上场,领舞。 一曲舞毕,音乐戛然而止,众巫退避两侧,变队形为两道人墙。大巫祝反身,迎出一个身材壮硕的缟衣汉子。 无须再问,缟衣汉子当是开明王芦子了。 全场静寂,空气凝滞。 开明王在台中站定,向天地四方各拜一拜,在中央摆好的王位上坐定。 大巫祝走到台前,朝台下朗声叫道:“开明王驾到,众卿上朝!” 台下一阵脚步声响,众卿分作两行,尽着缟衣,络绎而出,分两排在最中心预留位置,面对开明王跪定,齐道:“臣拜见开明王,拜见孔雀王妃!” 开明王高高扬起两手,朝下一摆:“众卿平身!” “谢大王,谢王妃!”众朝臣再拜谢过,改跪为坐。 “孔雀王妃?”陈轸小声嘀咕一句,悄问庄胜,“怎么不见她呢?” “大人马上就会看到了!”庄胜朝台上努嘴。 话音落处,大巫祝走到台中,两手一扬,声音雄浑:“起乐,《陇归》—”后面的归字拖得极长,并在声音消失时,两手猛地一挥。 音乐再起。 众巫伴乐起舞。大巫祝走到前面,拉开一道高大的帷幕,现出一块高高竖起的条形方石,围约六尺,高约三丈。 巨碑上赫然刻写几个大字:开明王芦子爱妃孔雀栖处。 音乐节奏变得舒缓,轻松。 开明王在乐舞声中缓缓站起,转过身,目光深情地凝视巨碑。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异的巫舞,一边跳,一边转向巨碑后面。等大巫祝从巨碑另一侧转出时,与他同上场的是四个人,一个年长者,一个妇人,一个青年男子,最后一个是美少年。 四人上场,边走边回头。尤其是美少年,三步一回头,一边舞,一边哭,渐渐走向台中。 与此同时,大巫祝高声吟唱: 稚凤出陇兮,武都之川; 云发蛾眉兮,粉面娇艳。 父兄大谋兮,春月南徙; 丁装柔躯兮,尘垢红颜。 六十四名巫者,齐声合唱:红颜,红颜?? 大巫祝走到一边,美少年一家转到场中,美少年泣中带泪,吟唱: 频频回首兮,难舍家园; 陇山不见兮,故乡邈远。 五月至蜀兮,七月遇王; 车载入宫兮,玉榻承欢。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时,渐渐走向开明王,与开明王手牵手,深情凝视,二人在乐声中舞蹈,缠绵悱恻。 美少年唱完,与开明王一道转入碑后,众巫者合唱:承欢,承欢?? 音乐再起,曲调伤悲,一位绝世美女,也即孔雀王妃,与开明王双双从碑后转出。孔雀王妃凭栏北望,伤心不已。 开明王凝视美妃,心疼不已,亲口吟唱: 冬去春来兮,信雁北归; 凭栏望乡兮,爱妃伤悲。 娇啼鸟啭兮,王心不忍; 筑台东平兮,以慰妃心。 众巫者合唱:妃心,妃心?? 在众巫者合唱声中,孔雀王妃晕倒在开明王的怀抱里,开明王抱起王妃,缓步走向石碑后面。台下众宫人无不抹泪,悲泣。 音乐更悲,五个力士模样的丁壮挑起土石,腰弓着,一步一步,动作艰难地在空场上来回走动,口中发出“哟嗨—哟嗨—”的号子。 “哟嗨”声转轻,大巫祝接唱: 妃心不治兮,魂魄离散; 王意不已兮,五丁秉担。 担陇土石兮,为妃作冢; 三年冢成兮,凤体归陇。 五个丁夫放下担子,挥泪合唱:归陇,归陇?? 五丁夫在归陇声中隐入碑后。 音乐更加悠长,悲凉,丧失爱妃的开明王失魂落魄地缓缓从石碑后面转出,在空场上摇摇晃晃,完全进入一种恍惚状态。 台下悲哭声一片。 大巫祝动作夸张,音调悲凉,吟唱拖得又颤又长: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