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“嗨,只要他在场,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。” “乖乖,”庞涓咂下舌,声音压低,“敢问阁老,庄先生这都与王上讲什么了?” “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,什么天呀地呀,阴呀阳呀,把老奴都听晕了。” “好哇,好哇,”庞涓嘘出一口长气,换作笑脸,“难怪王上开心呢。王上龙体,是得好好将养。” “是哩。武安君没有大事吧?”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,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,庞涓这也松弛下来,拱手笑道:“不急,不急,在下刚从渑池回来,欲向王上禀报军中之事,好让王上安心。” “若是不急,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。看这样子,王上与庄先生有得聊呢。” “好好好,王上开心就好!” 庞涓拱手辞别,大步出宫,正欲上车,旁有一人直走过来,呈上一封信函。 庞涓打开,里面是块羊皮,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幅涂鸦草图。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,左看右看,愣是没有看出名堂。图上净是线条,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。线条或曲,或折,或交叉,或重叠,似是随意勾勒,又似匠心独运。 庞涓凝眉一时,盘问送信人,不想是个哑巴。 庞涓挥退哑巴,再去琢磨那图,越琢磨越是气恼,将信“啪”地扔在地上,叫车夫打道回府。走有一时,庞涓又叫停车,吩咐车夫返回,亲手拾起仍旧落在原地的羊皮,又审一时,狠狠心,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。 是个寻常客栈。 早有人候在门外,见是庞涓,拱手相请。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,客户多与刑狱相关,少有其他人来。想到此处戒备颇严,刑狱又归白虎管辖,庞涓并无惧心,大步随他走入里厢,连进二门,步入一套雅院。 那人引庞涓入院,伸手朝堂中礼让,拱手退出。庞涓略一迟疑,大步入堂,进得堂门,见堂中端坐一人。对面客席空置,显然是为他备下的。 庞涓直望过去。 那人一袭白衣,长发披肩,模样洒脱,身上并无武器,背他而坐。庞涓四顾审视,见并无异常,遂走过去,撩起衣裳,在客席坐定,重重咳嗽一声。 那人扭转身体。 是张仪! “庞兄,在下恭候多时了!”张仪拱手,眯着眼笑。 “你??”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,指向张仪,“邀在下来此何干?” “喝酒呀!”张仪击掌。 一阵脚步声响,一溜仆从络绎而来,每人皆端一只食盘,无不是珍馐美味,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。 一切摆好,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,退出。 张仪端起,朝庞涓举道:“庞兄,请!” “要是在下不喝呢?”庞涓不睬酒爵,只盯张仪。 张仪一饮而尽,一边放爵,斟酒,一边斜他一眼,缓缓说道:“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!” “哈哈哈哈!”庞涓大笑数声,端起酒爵,一饮而尽,亦自己斟酒,边斟边道,“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?” “好奇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张仪再次端爵,拱手。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,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,指着那画:“好吧,在下认栽。你这讲讲,此图可有深意?” “有呀,”张仪瞄他一眼,朝羊皮努下嘴,“是一张棋盘,纵横各有道道,庞兄亦为爱弈之人,当能看出才是。” “棋盘?”庞涓惊愕,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,半是自语,半是诘问,“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,这图却??” “呵呵呵,”张仪笑道,“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?” “可它们是弯的,扭曲的。” “因为,”张仪阴阴一笑,“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。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,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。” “这是为何?” “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,而庞兄之心,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。” “哈哈哈哈!”庞涓又爆几声长笑,自斟一爵,一饮而尽,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,“痛快!说吧,这次邀我来,总该有个分晓才是!” “对弈!” “拿棋来!” “棋局就在那儿。”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,“请庞兄落子。”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,不知所措,良久,微微皱眉,抬头看向张仪:“如何落子,请张兄指点!” “庞兄若要落子,首当看清局势。” “这??”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,眉头皱起,“局势何在?” 张仪呵呵一笑,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,是个比较直观、纵横交错的棋盘。 “庞兄请看,”张仪摸出棋子,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,“此乃大魏,居天下之中。”又摆十数子,分置于四侧,“此乃列国,居天下之野。” “这个不消说的。”庞涓摆手,“请直入主旨。” “主旨是,”张仪指着四周之子,“在大魏周围,敌国环伺,远且不讲,单表近年,齐有黄池之耻,楚有陉山之辱,赵有朝歌之恨,韩有南阳之争,秦就不说了。魏居中无友,四邻皆仇,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。此为列国大势。” “这又如何?”庞涓斜棋局一眼,冷冷一笑。 “庞兄再看。”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,在天元置一子,“此为大魏陛下,”又摸几子,一枚枚摆于一侧,边摆边说,“此为太子殿下,此为苏秦,此为惠相国,此为朱上卿,此为白司徒,此为王室其他权臣,”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,“此为庞兄,武安君大人。”俯身审视棋局,“此为魏国朝廷大势。” 张仪直点软肋。 庞涓蒙了,木呆呆地望着棋局。 “大势已然,是纵是横,请庞兄落子吧!”张仪缓缓收起棋子,指空盘道。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,微微拱手:“依张兄之意,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?” “天下大势,棋行纵横,纵路不通,于庞兄而言,别无他途,只有横路可走了!” “纵路为何不通?” “别人不了解苏兄,庞兄还能不知?苏兄是一根筋,你是知道的。他认准纵棋,以秦为幌,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,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。庞兄通古晓今,自尧舜以降,天下共治之梦,其实早就破灭。缘何破灭?缘于人心本私,列国之君各营其私,列国之臣各为其主,天下就如一盘泥沙,盘颤沙动,你兼我并,弱者求存,强者王天下,苏兄仍抱残梦不放,岂不悲哉?庞兄试想,天下若是可纵,举六而伐一,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?” 庞涓深吸一口气,缓缓呼出,点头:“请言横棋,张兄是何下法?” “庞兄见过河蟹吗?” “河蟹如何?” “河蟹往来横行,见鱼杀鱼,见虾杀虾,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,水下之物,莫不敬之,畏之,听之,从之。” “张兄的横棋是??”庞涓两眼睁起,屏住呼吸。 “在下横棋,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,简而言之,只有一招,就是行如河蟹,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,从我者生,挡我者死!” “不错,不错!”庞涓轻轻击掌,“此种走法正合我意!”倾身向前,“只是,张兄这横棋,总该有个章法吧?” “章法无他,强强联手。方今天下列国,至强莫过于秦、魏。秦、魏若是连横合一,试问天下谁能敌之?” “秦、魏世代血仇,这个一,如何合法?” “庞兄差矣,”张仪摇头,“天下列国,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。古往今来,治天下者,无非仁、义、利、力四字,仁行于三皇,义行于尧舜,自夏启始,天下就只剩下利、力二字了。若论血仇,环伺列国与魏之间,哪一家没有血仇?即使秦、魏血仇,又是为何?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?天下之地如此之广,庞兄何处不可得之,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?” “好言辞!”庞涓笑道,“张兄学舌,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!” “非得真传,合于情、顺于理而已。” “好吧,敢问张兄,在下若走横棋,利在何处?” “有远有近。” “请详言之。” “其远在于,魏、秦合一,北并赵,南灭韩,先分三晋,后裂大楚,再后并吞齐、燕之地,天下中分。” “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?” “陈兵布阵,再决雌雄。” “痛快!”庞涓“咚”一声砸在几案上,“请言其近!” “秦王承诺,只要秦、魏睦邻连横,秦可返还陕、焦、曲沃和太阳渡,回归战前辖区,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。” “哦?”庞涓甚是震惊,“秦王为何这般大度?” “因为秦王通世故,晓常情。” “晓何常情?” “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,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。”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。 庞涓微微点头,抱拳道:“秦王若是此心,倒让在下感怀。只是??”略略一顿,“连横之事急切不得,眼下不可提。张兄此来,当以睦邻为上。” “谢庞兄指点。”张仪亦拱手道,“有庞兄此话,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,向大王求请睦邻。” “明日不可。” “哦?” “王上正与一人相处火热,近几日恐无闲暇。莫说是张兄,即使在下,也是近身不得。” “敢问庞兄,何人有此福分?” “宋人庄周。” “庄周?”张仪两眼大睁,嘴巴张起。 “怎么,张兄认识此人?” “呵呵呵,没什么。”张仪回过神了,淡淡一笑,“鬼谷之时,在下读过此人墨迹,有所得益。天下奇大,同名同姓者多矣。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,在下倒想一会。只是??”朝庞涓拱一拱手,“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。” “这??”庞涓面现难色,“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,在下??” “谢庞兄指引。”张仪又一拱手,举爵,“来来来,庞兄,为你我联手,横扫天下,干!”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,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。在鬼谷时,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,言谈甚是恭敬,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。出山之后,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,就已智服越王,首战告捷,扬名于天下。此时此刻,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,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? 然而,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,倒让张仪颇费思量。若是谈论国事,当在朝堂,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;若是两国相辅交流,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。话不投机半句多,就凭自己的身份,惠施必不愿多谈。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。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,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,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儿存去? 正愁无个入口,副使公子疾出点子道:“据在下所知,南来北往的士子,不通名实者,无缘惠相府之门。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?只要讨教学问,想那庄周,必按捺不住,不请自到。” “妙哉!”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,“你这讲讲,在下如何辩他?” 公子疾再无二话,将惠施的“观物十事”书在一块木板上,指板道:“惠子府中,常年悬挂此板。凡登门士子,解出一条者,自请出门;解出三条者,赏茶点;解出五条者,好酒好菜款待;解出八条者,可为贵客;十条全解者,引为知己;一条解不出者,扫地出门。” 张仪瞄向那板,聚精会神。 “还有一点相国须知,”公子疾凑近,压低声音,“迄今为止,入相府解题者,多被扫地出门,能吃茶点者少之又少,至于好酒好菜??”顿住不说了。 “晓得了。”张仪摆手,指指门口。 见公子疾识趣退出,张仪闩起房门,面对木板,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,苦苦冥思,一夜未解。鸡鸣时分,张仪灵光一现,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,恍然有所悟,逐一引证,终至大悟。待天色大亮,张仪已然成竹在胸,伏枕睡去。及至中午,张仪醒来,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,换上一身士子袍,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。 听闻张仪登门,惠施不敢怠慢,迎至客堂,分宾主坐下。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,显然不乐意接待,一落席即入主题,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:“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,今朝光临寒舍,可有惠施效力之处?” “先生客气了,”张仪不称相国,直呼先生,同时正正衣襟,坐坐踏实,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,“听闻先生通达名实,在下不才,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,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 惠施略吃一惊,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。自张仪进门,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,何以自贬身价,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。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,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,但这论辩名实,惠施却无怯意,闭目有顷,微微一笑:“既为辩论而来,在下规矩,你可晓得?” “晓得。” 惠施“啪啪啪”连击三掌,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,走到堂前,“唰唰唰”几声,拉起一根垂竿。垂竿连着两根丝线,系起一块长约丈许、宽约三尺的漆板。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,在墙上固定。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,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: 一、至大无外,至小无内 二、无厚千里 三、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 四、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 五、万物毕同毕异 六、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、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、连环可解 九、天下之中,燕之北,越之南 十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,看向张仪,伸手礼让道:“张子,请。” “先生,”张仪凝视那板,有顷,拱手,“在下斗胆试解,谬误之处,请先生教正。” “张子不必客气。” “观物十事,锁钥在八,连环可解也。”张仪一字一顿。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,倒让惠施暗吃一惊,但旋即恢复镇定,淡淡一笑,转对书童:“上茶!”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,此人只说一句,主人即让上茶,显然出于童子意外,不由得看向惠施,见他眯眼看过来,不敢怠慢,急急端上茶点,低头退去。 “张子,请!”惠施端起茶盏,拱手礼让。 二人各自饮毕。 “连环何解,还请张子详示。”惠施放下茶盏,二目凝视。 “十事连环,由一而生十,解一而释十。” “一在何处?” “一在第十事,天地一体。” 惠施吸口长气,良久,倾身问道:“请问张子,天地如何一体?” “至大无外,至小无内,天地是以一体;无厚不积,其大千里,天地是以一体;天地同卑,山泽同平,天地是以一体;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,天地是以一体;南方无穷而有穷,天地是以一体;今日适越而昔来,天地是以一体;天下之中,燕之北,越之南,天地是以一体??” “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。”惠施竖拇指赞过,转对书童,“通知膳房,准备好酒好菜。”言毕缓缓起身,伸手让道,“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,还望张子赏脸。” “谢先生抬爱。”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,闭口不谈国事,亦不谈天下治理,只论名、实、义、理,直谈得天色昏黑,张仪酒足饭饱,尽兴而归。 “啧啧啧!”早在守候的公子疾连声赞叹,“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,倘若混个茶点,已是了不得的,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!” “不仅混上,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!” “真的吗,”公子疾赶忙拿过木板,“不瞒大人,你走之后,在下就在琢磨,这也琢磨大半天了,越琢磨越晕头。” “莫说是大半天,即使三年,料你也琢磨不出来。” “呵呵呵,是哩,”公子疾憨笑几声,指着板道,“你这快给解解,何为‘至大无外,至小无内’?” “这个是总纲,所以排在第一。无外的至大,是不能再大,也就是无边之大;无内的至小,是不能再小,也就是无边之小。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,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,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,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。既是可定的,就是相对的,后面所有答案,全部缘于这个相对。” “这这这??”公子疾挠挠头皮,“你不讲我还明白,你越讲我越糊涂了!” “就说下面的这一条吧,无厚千里,无厚就是最薄,薄到不能再薄,但再薄之物,也能形成一个面,这个面伸开去,可达千里。” “这个不讲了,在下这脑瓜子笨哩。”公子疾摇摇头,仍是不解,转向后面,“天与地卑、山与泽平呢?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。” “天在哪里?” “这??天在头顶呀。” “就是说,地上是天,是不?” “是。” 第(2/3)页